我始终不敢抬头,哈着腰低着头,后脖梗子生疼。盼望着她们快些离开,可是太后竟坐下来翻看我临蓦的诗经:“这字不像皇帝写的,字体娟秀,倒有些像和敬的笔迹。”
娴妃拿了把扇子给太后扇风,我见娘娘们都挡在我前面,就把头抬了抬,正看见皇后回头看我,我脸一红,急忙低下头,皇后拣了一块蜜瓜递给太后:“皇额娘好眼力,这篇诗经正是皇上罚和敬抄的,和敬在宫里时,哪个不夸她端庄素雅,可出了宫以来,就像脱了疆的野马似的,皇上原是罚她抄写金刚经,可是她竟抄了篇诗经送过来,昨晚皇上还跟臣妾抱怨,也该给她指门亲了。皇额娘,这蜜瓜是刚从井里吸出的水,浸得凉凉的,比冰震的好吃。榀”
诗经明明是我写的,皇后为了替我开脱,竟让和敬公主白白担了罪名,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太后接过蜜瓜咬了一口,放到一边:“今年许是干旱的缘故,蜜瓜较往年甜,哀家素来不喜吃甜的。皇帝这点儿不像哀家。”
娴妃扒了粒葡萄说:“太后尝尝这个,酸得爽口。”太后尝了一小口说:“葡萄味道倒好,就是吃起来得脱皮去籽,哀家嫌吃起来麻烦。”
我心里想笑,怎么和我一样,我在家的时候,对这两样水果也是这种感觉,原来我和太后也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娴妃笑道:“太后若爱吃葡萄,臣妾愿替太后剥葡萄皮去葡萄籽。”
太后笑道:“这就不劳烦你了,哀家哪日若馋葡萄了,难道还要巴巴打发人去你宫里请你不成?”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可惜那时候宫里没有红提、绿提。
“什么时辰了,哀家都饿了,这屋里的钟哪去了?”太后不耐烦地嘟囔一句,贵妃拿出怀表看了看说:“未时二刻,该是用膳的时辰了。”
皇后回身吩咐我道:“皇上即便宴请使者,也该是时候回来了,你去看看。”我抬起头,见皇后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疾步退出去鲲。
出了大殿门口,我甩了甩袖子,晃了晃脖子,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不敢让太后久等,初时快步疾走,后来见四周没人,我撒开腿向宫门外跑去。
远远见乾隆的仪帐停在路边,乾隆带着太监、侍卫正站在一棵树下指指点点,我跑过去,躬着腰,双手搭在膝上,边喘粗气边道:“万岁爷,太后驾临烟波致爽,皇后命奴才来请万岁爷侍候太后用膳。”
乾隆闻言,走过来拉起我:“瞧你跑的一头汗,皇额娘来了,打发别人来回朕一声,你何必亲自跑一趟?”边说边拿出帕子,替我擦汗,我伸臂挡开了:“万岁爷,奴才可是太监,哪有皇帝给太监擦汗的,你看随驾人员都是怎么看我们?”
乾隆回过头去,原来那些原本哈着腰,翻着眼睛偷瞄我们的,都迅速垂下眼帘。
乾隆一手扶着我,一手叫过李玉:“一会儿看看还有没有气,若死的,就远远地埋了,是活的,给朕抱过来。”
我原本累得虚脱了,再多跑一步都能晕倒,听乾隆话里的意思,定是个好玩的东西,我忙推开乾隆要凑过去:“什么好东西,我也瞧瞧?”
乾隆忙拉住我的手:“小孩子看什么都好奇,该你问的你问,不该你问的少插嘴。另外大庭广众和朕拉拉扯扯,让侍卫、太监们看见了笑话。”到底是他拉我,还是我拉他。
乾隆命撤了仪帐,这会儿也不摆谱了,在前面快步走着,我只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说:“皇上走了,把侍候的人都带走了,只留臣妾一个人在宫里,太后带着皇后等人过来,险些把臣妾吓死,放着明路不走,非要臣妾扮成一个太监,臣妾半天不敢抬头,要不是皇后娘娘替臣妾解围,臣妾的头还不定得低到什么时候。臣妾这会儿还委屈的直想哭。”
乾隆咧嘴笑了笑说:“那有什么,朕就爱听你哭,可是你脸皮太厚,想听也听不到,好不容易逮个机会。”
我并不脆弱的心,怎么到了乾隆这里变成玻璃做的,顿时碎了一地,我在乾隆身后跳着脚,没想到他竟停住身等我,我脚没停住步伐,一下子伸到他的脚底下,我身子一歪,正好坐到他腿上。他哎哟一声,把脚撤回去,我终于还是坐到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鄙视地瞪着他。他笑了笑说:“别怪朕,谁叫你这么重,千金千金,没做过千金,身子倒有千斤。”
他拽住我的胳膊,见我皱着眉说:“疼吗?拧眉立目的像要吃人一样。”我推开他说:“我就是吃人也不吃皇上,我是回民。”
乾隆扑噗一声乐起来说:“那你爹真不是老清泰了,他是正黄旗统领下包衣汉人,你竟然是回人?不过你放心,现在你就说你是西洋人,也没人敢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谁叫你是朕的宠妃。”
我本来是说他是猪,回民不吃猪肉,他竟然反过来骂我。我看着他满脸不怀好意的笑,生气自己平时说话也挺赶趟儿,和他斗嘴的时候总是输多赢少。
乾隆过来搂住我的肩头说:“你还别说,大清开国以来,满、蒙、汉妃皆有,就是没有一个回妃,如
果你真是回民,朕宫里还能多个回妃。”脑中忽然浮现出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想起乾隆面对香妃时满脸柔情,我的心无端痛了起来,我问乾隆说:“皇上,如果日后真有一个比我美十倍的回妃进宫,你会怎么对她?”
乾隆侧头看了我一会儿,拉住我的手,向正殿走去:“如果当真比你美十倍,朕就把她供起来。不过一定要比你美十倍,少一分也不行。”
我脚步停下来,望着身边的一株海棠树,心又绞痛起来,今天怎么了,心竟变得这么脆弱?未来的事如何谁又知晓,放着眼前宫中的环肥燕瘦,不动一点争宠的心思,却对一个梦中女人吃醋?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乾隆停住身,走回来问我说:“怎么了?”我摇了摇头,乾隆折了一只海棠花,缀到我鬓边说:“朕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你倒当起真来了。别说比你美十倍,就是美二十倍,千倍、百倍也私毫撼动不了朕爱你之心。你别生气了,朕真没把你一个人留宫里,不是还有胡世杰吗?”
我赶紧抓下头上的花,嗔怒地瞪了一眼乾隆说:“臣妾穿着太监的衣饰,头上带朵花!被人看见了,还不以为臣妾是疯子。”
天上忽然响了一声闷雷,惊得我扑进乾隆的怀里,忽然想起此行是有使命的,想到太后那双能把我斩成几半的眼刀,别说醋了,连魂差点儿都跟着跑了,我甩了甩头,大声喊了一句说:“今日吃饱,不管明日是否挨饿。”
乾隆本来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怜爱,听我这句话一出口,又变得对我竖起眼睛,我搂住他的脖子说:“眼睛够大了,不用再瞪了,再瞪对臣妾也没有威慑力。”
乾隆右手搂住我的腰说:“朕的眼神没有威慑力不要紧,太后的眼神总有些威慑力吧,一会儿有她老人家给朕做主就行了。”
堂堂的大清皇帝,竟搬出娘来吓唬妃子,我忍不住色胆包天,在他脸上拍了拍说:“尽管把你娘搬出来,小的不怕。”乾隆眼睛弯弯,笑着对我点点头。
一进宫门,我人立即变得规矩起来,跟在乾隆身后亦步亦趋,乾隆进屋潇洒地太后见礼说:“儿子给皇额娘请安,大暑天让皇额娘等儿子,儿子真是罪过。”我也赶紧卑躬屈膝,一句话不敢多说,等太后扶起乾隆坐到她身侧,我才躬腰退到一边。接下来是妃嫔给乾隆见礼,乾隆酷酷地应了一声,只对皇后虚扶了一下,其余的只是摆摆手。
我偷眼看了看太后,她眼睛都弯起一条缝了说:“来避暑山庄也不休息一会儿,不是看公文就是会见大臣,身子骨是自己的,国事虽重,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
乾隆给太后抓了一把红枣说:“谢皇额娘挂念,儿臣会注意的。小魏子……。”说着说着话,乾隆忽然话锋一转,吓了我身子一抖,猛地抬起来头,乾隆正戏弄地看着我笑,我咬了咬牙,低着头跑过去,活脱脱一个标准太监的跑路姿势说:“奴才在。”
乾隆应了一声道:“说你一点长劲也没有,跑起路来还是狗颠狗颠的,赶紧传旨御膳房,太后在烟波致爽用膳,命尚膳正挑太后素日里爱吃的膳食奉上,还有前儿做的那品鸭汤,也多做几碗。”
我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出,太后笑着道:“还是皇帝懂哀家的心思,哀家等了这许久功夫,就是想尝尝鸭汤的味道。”回头扫了一圈众人:“你们别笑话哀家老了老了还要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