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军器局，方以智居所。
“先生便是这般敷衍皇上的？”
方以智在一旁观看韩永抄写《论语》。只见韩永一手夹了三支鹅毛笔，刷刷几下，三个字便同时出现。
“皇上罚我抄写，却未说用什么笔，也未说一手执几笔，已是抄了两天，手都酸了，学生事务众多，不得已才行此法”，韩永辩道。他这一手，还是小学时，被老师罚抄书本时，练就的，不想数十年过去了，这一手功夫还没落下。
片刻后，韩永向上舒展双手，伸了伸腰，“抄好了”。方以智上前看了看拙劣的字迹，摇了摇头。韩永却如释重负，他起身，眺望了一会冰封的太湖，又踱到书橱前，随手取下一册薄本，斜靠在方以智的床上，看了起来——
“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凡民生利病，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却是海瑞的《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抄本，韩永才念了个开头，便看不下去了，他轻浮地一甩，欲将抄本扔回书橱，那抄本却掉在了地上。
“先生奈何如此不敬海忠介公？”，方以智在一旁惊道。
迎来的却是韩永的长篇大论：“屁话连篇，以毛笔书写，书慢，劳人，费纸，不得已，只得言简，便成了文言，文言过简，以致表意模糊，文言又非生活口语，表情亦难，既表意模糊，又表情困难，文言可谓丧失了大部语言功能，好处便是字少，利于毛笔书写。然，若是以文言拽屁话，则文言连简练，这唯一的优点也没了。时才这篇烂文，上来便发明起意，发什么明？又发了什么明？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这是不废话么？发明就是论证废话的？无非是八股做多了，哪怕写篇如何蒸馒头的文章，也需先将蒸馒头的意义发明一遍：《礼记》曰男女食色。食者，天下生灵之懒以存也，灶饼者，北人懒以生也，不啻于锅饼，锅饼虽有干巴，食之香脆，奈何一锅仅出十余只，而灶饼以笼剔蒸之，一锅可出百数，故炊饼制法，兹事体大，学生请诚心敬意，为先生陈之，先生宜端坐肃容，孜孜聆听”。
方以智闻言大笑，连连摇头，道：“癫呓日甚”，起身，拾起地上的《直言天下第事一疏》，掸了掸，归入书橱，道：“先生之言，不无道理，奈何孟浪操切，举止轻浮，海忠介公乃先朝贤臣，天下共仰之，先生适才举动，令人错愕”。
“哪个海忠介公？”
“嘉靖朝的贤臣海瑞”。
“噢，哪倒是失敬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为过，海公地下有知，勿怪。然，我之所以震怒，乃是方读了开头，便如此屁话，一疏之中，必有半数文字为冗言赘字，不信可字字解析”。
“先生慎言！震怒一词，也是先生能用的么？”
“是我失言。密之你想，若是一疏，二百字便可言明，却写了五百字，疏疏如此，皇上原本每日可批一百疏，这般，每日连五十疏也批不了，岂非误国？”
方以智闻言，重新踱回书橱，取下《直言天下第一事疏》观摩起来，他先数了上面的字，道：“六十七十二字”，随即，他落坐，动笔提炼，过了半晌，他删出一文，数了数上面的字，道：“学生删为四百八十字”。
韩永依斜躺在方以智的床上思考，他闻言，起身，接过方以智删简的文字看了看，道：“密之，你这手段不济，什么昔汉文帝贤主也，贾谊尤痛哭流涕而言，什么文帝性仁而近柔，等等屁话，为何不删？”
“先生慎言，怎可对海公如此不敬？”
“一码是一码，忠，廉，刚，是其长，而这文章写得着实臭，不可因其贤，便为贤者诲，后世叫实事求是，学生之贤，过于海公，然学生这字写得却是臭得很，我自认，旁人也可以说我字写得臭”。
方以智听韩自吹，学生之贤，过于海公，他白了韩永一眼，心道大言不惭。
韩永道：“文章比字体重百倍，然这个世道，看人只看表，若是文章写得如海公这般臭，也无人瞧不起，而若是写了一笔臭字，哪怕文章写得再好——学生我可是吃了大夸，可谓事事吃夸，以学生之能，在后世也只能宅守家中，只因无资历学历装裹肉身”。
这装裹，是说死人的，方以智闻言，只得摇头苦笑。
方以智道：“先生在后世如何吃亏，学生倒想听听”。
韩永道：“后世有所谓招聘，应聘者或投送简历，或于与招聘公司面谈，简历为书吏观阅，面谈亦是与书吏面谈，书吏，后世叫文员，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抄写匠，她懂屁的物理，无非看人以前在哪干过，是什么学历，以此法还能招到人才？”
“那据先生看，该以何法行招聘之事？”
“还不简单，叫懂行的，与老夫坐谈片刻，不就结了，只是，他公司内无人懂技术，就算懂一点，也是以画图工冒充工程师罢了，还怕你抢他的位置。后世公司内无非三种人：土老板，臭民工，画图工，说起后世的土老板，不及今上多矣，便是今上都失了国，况那些土鳖老板”。
“先生慎言！”
片刻后，二人还在谈论后世。
“机械设计的发展的三个阶段的是将预定的目标，经过一系列的规划与分析决策产生的信息形成设计，并通过制造，使设计成为产品，造福人类——这它妈何意，这就是画图工，即后世所谓工程师写的烂文，肚里没货，便去拽文，却拽得语病百出”。
“听先生言，后世文人皆从事物理之道？”
“非也，这是搞理工的文人，后世还有那一等研习文化的文人，拽起文来才专业，既无语病，旁人又听不懂，才叫本事，而理老九拽文，旁人倒是听不懂，却能看出他语病百出，不及理老九多矣”。
“何为老九？”
“噢，后世一度，将文人打为贱业，居九业之末，俗称臭老九”。
“焉可如此，纵是士林中有肖之辈，又岂可玉石不分，倾覆士林？”
“密之你说得对，将文人打为贱业，不足十年，后复改弦更张，称之为平反，拨乱反正”。
“学生似听懂了一二，后世文人，分为理老九，文老九，这理老九既搞不来物理之道，亦无文采，可是如此？”
“岂止是无文采，是语句不通，语病满篇，就那还它妈被工程师地叫着，就这种语病垃圾还敢拿去刻书，不要脸矣！”
“唉，先生言出粗鄙，何时方能有养些。先生适才言，那文老九的拽文专业，学生倒想请教一二”。
“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的一些词语，如逻辑模块，制度矫正，价值共识，共同追问，二元结构，三元方案，制度型基因，复仇型正义，救赎型正义，伦理程序，外化表述，心灵结构，自我救赎，自我颠覆，精神范本，反向认知，畸变根源，反思通道，价值重建，理论突围，道德范本，写作人格，道德脐带，精神自虐，抽象主体，精神冗余物，道理失语——”
韩永嘴皮子利索，如同在说绕口令，把个方以智听晕了，听失语了，只是听出了这些词是冗余物，是抽象主体，是精神自虐，听出了这些词出自没长道德脐带，没写作人格，不写道德范本的人笔下，听出了这种狂拽理论突围要不得，听出了后世文坛，必需要价值重建，开启反思通道，寻找畸变根源，来点反向认知，以便自我颠覆，自我救赎，以拯救自已的心灵结构，以变革外化表述——
呆了半晌，方以智仰天长叹：“文坠八代之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