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大万的风俗,除夕的守岁宴有辞旧迎新之意,也有对过去一年的赠别之情,故而要慢慢吃,时辰短了是不行的,若是换了寻常百姓家,便是通宵达旦也是有的。
是以,晚宴毕已是亥时许,席间皇帝饮了不少的酒,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江路德和几个内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尊佛送进了龙辇,明溪扶着南泱走出长仪殿,替她打了轿帘,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复往兰陵宫去。
皇帝一身的酒气,看样子是醉得不轻,明溪撩开轿子帘,朝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今儿个皇上醉了酒,您又有着身子,若是……”
南泱微微颔首,朝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待皇帝消停了,你扶我去侧寝殿歇息。”
江路德同另一个内监一人一边将皇帝扶上牙床,猫着腰正要为他除靴子,却被万皓冉一脚踹开,他微合的眸子有几分迷离,从榻上坐起身子,含糊不清道,“淑妃呢?让她来。”
江路德心头有些为难,如今万岁爷醉成这样,娘娘又怀着身孕,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好?遂沉声道,“皇上,您醉了,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皇帝却勃然大怒,赤红着眸子咆哮道,“朕的话你听不明白还是怎么?朕说让淑妃来!”说罢一把将榻上搁着的玉如意撂到地上摔得粉碎。
一室的宫人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便跪了下去,江路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没了辙,只得退出去请南泱。
“娘娘,伺候皇上本是奴才的分内事,您如今又有身子,奴才原是不该来求您的,”江路德哭丧着脸,躬着身子求道,“可皇上不让奴才伺候,只说让您去,奴才着实没辙了,只得来请您啊。”
闻言,明溪面色骤然一沉,朝寝殿打望了一眼,复又低声道,“公公您也是知道的,现下皇上醉得厉害,若是手上没个轻重伤了娘娘,咱们如何担待得起?”
江路德紧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南泱却面无表情地开口了。
“不碍事。”说罢微顿,她侧过眸子去望明溪,吩咐道,“你去打些温水送进去,然后就出来吧,本宫来照顾皇上。”
明溪心中仍旧有所顾虑,见她主意已定却又不好再多言,只闷声应了句是,复又旋过身子踏了出去。
江路德自是不住地感激,“奴才多谢娘娘体恤,多谢娘娘体恤。”
南泱没再搭理他,径自撩开帷帐朝寝殿走去,床榻边上跪了一地的宫人,浑身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低低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行了,都退下吧。”
几个宫娥内监当即如获大赦,方才纷纷退了出去,少顷,明溪便端着琉璃盆推门进来了,忧心忡忡地朝南泱望了一眼,她却只朝她使了个眼色,明溪无奈,只得退出寝殿合上宫门。
南泱朝牙床走去,只见皇帝的冕旒已经除了,此时他正垂着头坐在床沿上,额间的碎发垂落下来,衬着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竟显出几分了柔和,她又上前几步,低声唤道,“皇上?”
那人没有应声,她微微蹙眉,醉酒之人头脑不清醒,莫不是睡着了?思及此,她便不再喊他,起身试了试水温,复从温水里捞起面巾拧干,正要转身却被人从身后猛地紧紧搂住,她大惊失色,正要喊人却又嗅见浓烈的酒气,那人埋在她的颈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香……”
他的身量本就挺拔颀长,今日又着的是玄龙礼袍,则更显高大,南泱虽高挑却是一副小骨架,此时那人几乎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似要将她整个揉进身体里一般。
南泱被这股重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转过身子扶起万皓冉的手臂,使尽全力带着他往床榻走,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只边走边吃力道,“你醉了就紧着歇了吧,别折腾人了,乖……”
他的眸子仍旧微微合着,口里又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上回……朕来看你、你你为什么不见朕?”
身旁的人似有千斤重,南泱搬得十分费力,此时乍听他这么一问,不禁微微一滞,侧眸望了一眼万皓冉,却见他满面的微红,双眸极为迷离,便道,“因为臣妾病了啊。”
说罢便将他扶上了床榻,南泱长嘘一口气,歇了一阵儿又拿起面巾要去给他揩脸。
万皓冉却忽地轻笑起来,合着双眸声音极轻,几乎教人听不真切,“是因为朕应了北狄的和亲之事,朕要娶华察尔公主,你怨朕。”
南泱心头一沉,手上的动作也随之骤然一顿,显然,她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然而却也只是一瞬,眸子微微敛下,少顷又沉声道,“社稷为重,两国休战是天大的喜事,臣妾心中只有欣喜,绝无半分怨怼。”
皇帝却没有应声,只合着眸子不再言语,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是睡着了吧。
南泱替他揩拭完脸面双手,复又俯□子替他除去云靴,将他的双腿搬上牙床,又扯过锦被替他盖上,拾掇完一切已是半夜,她掩口打了个哈欠,顿觉一阵倦意袭来,便又回过身子朝外走。
“朕其实有太多无可奈何。”
背后蓦地传来一道清冷微寒的男子声线,极是清醒。南泱大惊,身形也猛然一滞,回眸望去,却见皇帝躺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自己,一双沉寂的眸子深若幽潭,清明无半分醉意。
南泱方才恍然,这人根本没有喝醉,方才种种醉态,全是他装出来的。
眸子微动,她的眼帘垂了下去,神色间已又是一派的淡漠疏离,心底有几分微涩,沉声道,“凡天下人,都尽皆有自己的烦扰。皇上有皇上的无奈,臣妾又何尝没有。”
她面上的漠然几乎能刺痛双眸,心头堵得教人烦闷,他又道,“朕记得曾经同你说过一句话。”
南泱没有应声,只默默不语。
“……”万皓冉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自嘲道,“天下是朕的,朕也是这天下的。”
话音落地,便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静,好半晌,南泱方才缓缓开口,福身道,“夜深了,皇上早些歇了吧,臣妾告退。”说罢便兀自转过身子撩开帷帐,正要迈腿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滑入耳朵。
“北狄和亲一行明日便会抵临陌阳。”
这句话从他的口中道出,下头压着无限的无奈同悲酸,然而他的面色是那样随意淡漠,仿佛这只是一桩再自然不过的事,声音平静无波极为沉稳。
南泱回首朝他勾了勾嘴角,挑起个无谓的笑容,“臣妾告退。”身后的帷帐重重放下,将内外完全隔绝开来。
腹部传来丝丝异样,她探手抚上去,只觉胸口似被针扎一般,闷闷地痛楚虽不强烈,却绵绵不绝,似斩不断的江流奔腾不息,眸中忽地涌起一阵泪意,她面上滑过两行水流,拉开寝殿的宫门却见明溪正提着灯立在门口。
明溪紧紧蹙眉,望着她的泪迹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吧,旁的都别再想了。”
别再想了,是的,别再想了。她扶过明溪的手迈出宫门,抬眸望了一眼天际,却见今晚竟是一轮满月。
南泱坐在梳妆镜前,任明溪为她拆卸发饰珠钗,忽道,“明溪,这偌大的兰陵宫只住着我一个人,似乎有些空荡了,我琢磨着,将韩宓贞请过来同住。”
明溪手上的动作不停,笑道,“这宫里的娘娘小主们,都不愿同人住在一处,娘娘倒是大方。”
“不是我大方。”她淡淡道,“待我腹中的皇嗣出生,宫里就有两个孩子要顾看,韩宓贞喜欢皇长子,将澍人交予她照看,我是放心的。”
明溪颔首,“娘娘所虑极是,”说着便扶着南泱起身,服侍着她躺下又道,“若是韩主子同娘娘住在一起,今后也能有个照应。”
脑中忽地记起了什么,她又道,“前些日子敬事房不是送了些苏合香来么?明日给流霜阁送些过去吧。”
“是。”明溪应道,“娘娘还真是什么都能想到韩婕妤。”
南泱却蹙了眉,沉声叹道,“黎妃复位来势汹汹,如今我身边又只有她和秦婉怡,秦氏自不必提,至于韩宓贞……她既然忠心,我也断不能薄待了她。更何况还有个未曾谋面的北狄公主……”说罢微顿,唇角忽而勾起个寡淡的笑容来,又道,“明溪,北狄的公主明日便要来了,你可曾听说过那个华察尔公主?”
明溪眸色微动,思量了一番又抬眼看向她,回道,“娘娘,奴婢听闻,这个华察尔公主是北狄国君最宠爱的八女儿,据说骑射剑术无一不精。”
“你说,北狄的公主嫁给大万的皇帝,会被封成什么?”她问道。
“别国公主出嫁到他国,若是嫁与皇子便是正妃,嫁与皇上的话……”明溪微微摇头,道,“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奴婢也不清楚。”
“嫁与皇子是正妃,想来封的位分也不会低哪儿去了。”她沉声道,忽而一阵倦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明溪伸手抚过她的发,柔声道,“今日事多烦累,娘娘快睡了吧。”说罢便放下了床帐。
烛火的暗光被尽皆遮挡,南泱复才缓缓合上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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