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刚刚承办完十殿下的认祖归宗大典,这隔日又收到了筹备新后册封的命令。
这宫里接二连三的喜事,仿佛把不久前的那场萧氏谋逆之事都给冲淡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萧氏以及其众多党羽,正关在天牢中,等待金天翊最终判决。
顾元微趴在窗台边,伸着手,撩着凉丝丝的雨丝玩,这场雨可下得真久,都五天了。
乔暮阳凝着顾元微玩得出神的侧脸,眸中是道不尽的柔情蜜意,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一曲小调宁静悠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的温馨安宁。
“殿下,王君,万安。”福新趴在门口行礼,身上发丝上沾着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模样很是狼狈。
琴声止歇,乔暮阳不安的望向顾元微。
“什么事,说吧。”顾元微打量了下福新,镇定地开口问道。
“四皇女在狱中自戕了,这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私兵驻地,那些不知好歹的闹起来了,说陛下……说陛下虎毒不食女……也不会放过她们,正闹得厉害呢。”
乔暮阳听得紧张地站了起来。
“陛下如何说?”顾元微却没什么表情。
“陛下说……”
“圣旨到——元安王接旨。”福新的话还没讲明白,圣旨就到了。
顾元微赶紧出去接旨。
“命元安王与莫大将军领莫家军一万众,即刻赶往庆春道,约束手下私兵,有闹事者,即刻就地正法,钦此。”
“儿臣接旨。”
邓忠德亲手扶起顾元微,“殿下,莫将军已整装待发,殿下的马车已准备妥帖,请殿下即刻前往,不要耽误了大事。”
顾元微认真的点着头,“请大总管稍等,容本殿下更衣。”
“殿下速去。”
乔暮阳忧心忡忡,却还是坚持要亲自为顾元微更衣。“启年,你要多加小心。”
“无事,有莫将军呢。”顾元微轻轻搂过乔暮阳,安慰地轻抚他的背脊,悄声道,“是陛下要我背这骂名。”不然,这把天牢中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传到私兵驻地庆春道?原来金天翊一早就打着借她之名,灭了这三万叛军的主意。
“我只要你平安。”骂名也好,那三万人的性命也罢,他都管不着,他只要他的启年好好的,“可莫将军只有一万之众。”
“放心。我这一个来回,至少要两日,你照顾好自己。”顾元微说着,在乔暮阳额头轻轻一啄,“顺便照顾好我儿子。”
“好。”一说到孩子,乔暮阳就不自觉笑了起来,“尽快回来。”
顾元微与莫将军汇合,之后便冒雨赶路。
雨路泥泞不好走,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走了四个多时辰了,还剩约莫半里路。
“张泉。”
“殿下?”
多日未见的张泉,内伤已然痊愈,这次,还是由她带着六个侍卫保护顾元微。
张泉听到顾元微唤她,即刻打马靠近。
“告诉莫将军,请她缓行,我等先行一步去看看情况。”
张泉稍稍犹豫,便打马向着队伍最前奔去。
不一会儿,顾元微便听到了传令兵重复着“缓行”二字,向着队尾一路奔去。
一辆马车,七匹骏马,在雨路上疾驰。
庆春道近在眼前。
此时已是丑时,可私兵驻扎之地,还是灯火通明,三万之众,集成一列列方阵,站在细密的夜雨中,仿佛是整装待发。
顾元微嘲讽地哼了声,“这杨鸣也太没脑子了,就任这些虾兵蟹将的胡闹?”
“殿下,那我们在这等莫将军汇合?”
顾元微抿唇,美眸凛冽一眯,“这些个浑蛋,光这些天,吃了我多少米粮,哼,吃我的还想给我惹事,门都没有。给我冲进去!”
六个侍卫明显不敢苟同的瞥向张泉拿主意,她们功夫再好,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下面是三万之众。
可张泉令她们失望了。
“保护好殿下,听殿下令行事便可。”张泉如今,真真是唯顾元微之命是从的人。
杨鸣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自从他归顺金天翊,其中一些亲萧氏的兵甲就开始不满他的号令了。他迫于无奈杀鸡儆猴,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昨日原皇太女自尽的消息一传来,就又闹起来了。而这次,几乎人人参与,恐怕杀鸡儆猴这一招都不管用了。
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个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劝得口都快干了,好不容易说动一批,结果底下有人一鼓动,又来了。
他NND,杨鸣今日真的火了,干脆撂手不管了,她们想找死,她就随她们。她们死了,她也不用再困在此处,回江湖逍遥去,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蠢货。
杨鸣想到此,顿觉这事情这样发展也挺好,一下子想开了,也就轻松了,干脆直接往床榻上一趟,准备呼呼大睡。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杨鸣腾的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出营帐。
不知哪儿来的六个黑衣人,冲到方阵中,见人就杀。
“住手!”杨鸣大吼一声,正欲冲进去救人,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一个化成灰她都认识的“大熟人”。元安王金瑞元,她怎么在这?就在她走神的片刻,又有一个方阵一角沦陷,二三十人被杀。
杨鸣暴睁着双眼,冲入方阵中。
“回来!”一声大喝,那六个黑衣人身形若鬼魅的回到顾元微身旁。
“他NND,这些是你的兵!”杨鸣朝着顾元微怒吼。
这声怒吼,令四周一静。
“我的兵?”顾元微从张泉身后走了出来,步履闲适,毫无所惧地走向私兵中心,杨鸣所在。张泉等人亦步亦趋的跟在顾元微身后。
很奇怪,那些私兵此时虽恨地顾元微咬牙切齿,却在她一眼望来时,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开去,渐渐的,辟出了一条道。
顾元微与杨鸣之间,再无阻碍。
顾元微在杨鸣十步开外站定,再次提声一问,“我的人?”她讥诮的哼了声,威严凛冽的桃花眼隔着细密朦胧的雨帘,从私兵身上扫过,那股难以言说的狂傲睥睨之气,再次令这些私兵退了一步。
“我的人,会蠢笨到因一逆贼之死,便要迫不及待的要去送死?我的人,会在吃穿用度皆由我所出之后,还不知好歹的,妄图给我惹是生非?”顾元微一连两声铿锵的质问,把人群中的嗡嗡细语声都压了下去。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指着杨鸣,双眸扫过一众兵甲,“她是谁,不需本殿下向你们解释吧?你们以为,她一个江湖宗师,稀罕困守在这寸许之地?呵——她若不是舍不下你们这些蠢货,她何至于陪你们守在这里。”
杨鸣依然大睁着眼睛,那此时,眼里已不是暴怒,而是诧异,是惊诧。这个年轻的元安王才刚刚到此,怎知她约束不了她们?她又怎知,她与她们不是一个鼻孔出气?
在私兵们犹疑不决间,顾元微的话锋再次一转,“你们要造反,要找死是么?行啊,不用大老远跑去宝城,今夜,就在这里。”她背着的手,忽然往前一挥,她身后的六个侍卫立刻举着寒光凛凛的剑,走到顾元微身前,“我金瑞元就在此清理门户了,要找死的,统统给我上来。”
众兵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惭愧地望向杨鸣,又心有余悸的看看地下躺着的数十个伙伴的尸体,最后,他们都把视线定格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一刻,那一身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美貌女子,她背着手,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她的衣衫,因着湿透紧贴着身躯,尤显得身形纤瘦。
可这人,丝毫不显得狼狈。雨水的冲刷,仿佛让她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让她的美目,更显得深邃不可探。
她一眼扫来,那眼里目空一切的狂妄,好像在说着,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与她一同站立。
她尊贵,她傲然。
她眼露鄙夷与不屑,令他们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许久之后,当隆隆的马蹄声,有远处传来,众兵甲们才如梦初醒般,向着声音所在望去。
光线所能照达之处,一柄柄朝天竖立的长戟,银光闪耀。
顾元微向着莫珍大将军所在微微点头,继而再次收回视线。“不用看了,这是本殿下带来的一万人马。若你们想战,那今日,本殿下便在此处,陪你们一战!你们丢的,是本殿下的人,你们的生死,便只能由本殿下说了算。怎么样?”顾元微把声音提高到了极致,“战否?”
“殿……殿下?”有个近前的士兵,十分没有底气的开口道,“若,若咱们知错领罚,您能护咱们周全吗?”
顾元微冷哼了声,“莫大将军。”
“本将在。”莫珍翻身下马,走到顾元微身侧。
“陛下的旨意,请大将军复述。”
“是。”莫珍恭敬一应。她曾经小瞧过这个纤瘦的十殿下,可是当日她的守城之智之勇,到今日这雷霆般的手段,一招先声夺人,把这些人憋足的一口气,顿时打得七零八落,真真让她心服。而她整个人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张狂与血性,真是像极了她辈中人。莫珍心里暗叹,陛下有此女,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大锦之幸啊。
莫珍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陛下曰,十殿下私兵生变一事,乃殿下私事,一切单凭殿下做主。本将,只需听令行事而已。”
“还有谁有疑问,尽可站出来。”顾元微继而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细语中,兵甲们一个个的缓缓跪了下去,“吾等行事莽撞,愿意受罚,请十殿下宽宥。”
“杨将军。”
“臣,臣在。”杨鸣答的有些便扭。
“不守上者令,不尊将军令,该当何罚?”
“回殿下,杖五十。”
“好。今日,所有人,杖责五十。莫将军,带人执行。”
“末将领命!”莫珍不由自主的用上了谦称。
顾元微点头,知道又有人要不满了,便开口道,“你们身为兵士,不知保家卫国,只知胡听流言,挑事闹事,蠢钝至极。须知,没有国,何处为家?你们当真是枉为人女,枉为人妻,枉为人母!本殿下,也不愿浪费口粮养你们这些蠢货。领罚之后,愿解甲归田的,到各自校尉处登记,待本殿下回都之后,禀明陛下,请陛下批示。”
“殿下,我是个孤儿,能不能留下?”有士兵开口问道。
“愿意留下的,自然可。不过,你们可听好了,今日之后,谁再胡乱挑事的,这些地上的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是!”那士兵中气十足的朗朗一应,竟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开心。
劈里啪啦的廷杖声不绝于耳。
营帐中,顾元微、莫珍、杨鸣三人各坐了一处。
“今日之事,杨某谢殿下大恩。您救了整整三万人。”杨鸣神色有些古怪,有谦卑,又好似有着暗自的恼恨与悔意。明明是感谢的话,不知怎么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您救了整整三万人。”
顾元微懒得分析杨鸣的心思,要不是杨鸣,她相信她也不会拿到这么个烫手山芋。“恩怨相抵吧。”
“殿下行事,总是出人意表,莫某佩服。”莫珍说着,举杯干尽。
顾元微亦笑着举杯,不过她只意思意思的抿了一口,“本殿下不胜酒力,莫将军见谅了。”
莫珍仰头大笑,“我大锦女儿,不会饮酒的,实在稀奇啊。”
顾元微笑笑不说话。这里的事,是暂时解决了,回去之后,说服金天翊让这些人解甲归田,应该也不是难事,难就难在,今日这事之后,金天翊不知又会对她生出怎样的看法,毕竟,她没有按着她的意思,把这三万人诛杀了。顾元微有些倦意地揉揉额角,三人中,只有她是个弱不禁风的。
莫、杨两人见她疲惫,便也识趣地各自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