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她在前面的示范,搭戏的两个人自然是茅塞顿开,又拍了两次顺利过关。
此刻,饰演香桂的跟组演员下了戏,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徐伊人边上略作休息。
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更是说不出的艳羡。
她是传媒大学科班出身,说起来比徐伊人还大上一岁,可因为长相实在是不出色,到了人才济济的大学课堂,原本的自信被慢慢磨灭掉,时间一长,连她自己也破罐子破摔起来。
勉强毕业,却是发觉自己在大学里整整蹉跎了四年光阴,找了几份工作却因为提不起兴趣反复折腾。
最后到了影视城开始从群众演员做起,半年时间到了眼下跟组演员这一步,也就常在影视剧里演一些贴身丫鬟这样比路人甲好一些的角色。
她有名字,可是在剧组里却没有名字,在导演跟前尤其是。
一众导演在说到她的时候总是用“那个谁”、“红色衣服那一位”、“最中间那个”这样的词汇来称呼,好一些的会变成“香桂”、“春桃”、“红柳”这样的角色名。
怎么可能不失落,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已经是有些麻木,她一度觉得也许自己永远都会这样下去。做剧组里没有名字的配角,每天拿着一百多的工资,一直到实在厌倦的一天。
可自从《赫连王妃》开拍,每一次看到徐伊人,她心里却是涌出些异样的情绪。
跟了好些剧组,她也是见过一些刻苦而敬业的老戏骨,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勤奋努力的年轻演员。
随着这一行的迅速发展,影视拍摄基地也是日渐繁华喧嚣,按摩的、洗脚的、唱歌的、打牌的,各种娱乐应有尽有。
一般人都是在拍戏的间隙偷偷放松,即便有的导演规定没有拍戏任务时也要站场随叫随到,可许多人还是会估摸着时间偷溜出去,年轻演员尤其是。
《逍遥剑》拍摄的时候,沈薇和赵小乔就不止一次上戏之前找不到人,被一通电话招呼来。可徐伊人不一样,有她戏份的当天,她最少会提前半小时收拾好到场,从来不会在拍戏的间隙偷溜出去。
相反,她留心观察每个演员的每一场戏,真正的将自己放到那样的朝代和环境之中。
毕竟一起合作过几幕戏了,她无意中看到过她的剧本,密密麻麻都是红、蓝两色的标记和注解,就像高三学生的课本一般详尽。
她对和她搭戏的每一个角色都心中有数,要不然,刚才也不会直接替她上场,就表现出那样绝佳的效果。
要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天才,每一个能长盛不衰的人都需要付出与之成就相等的努力。
就像她以前拍戏见到过的一个老戏骨,五十多岁依旧美如少妇,脸上连个皱纹也没有,完全是因为她十年如一日、接近苛刻的饮食和健身习惯。一般人,谁能忍受十年如一日的不见油腥,那个老演员吃青菜都是只用开水煮一下而已,每一天早晚称两次体重来保持身材。
徐伊人也是,她对自己在镜头下的表现要求极严,至少,她基本上没有见过她念错台词的时候。不像拍摄《逍遥剑》的时候,有时候沈薇会笑场、忘词n次,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所以,秦丰能喜欢、重视她当真不是没理由的。
“春晓?”边上一道轻柔的女声将她的沉思打断,面前的徐伊人正是一脸笑意的看着她,一脸柔和道:“你想什么呢?马上就到我们的戏份了?准备好了吗?”
女孩一惯眉眼弯弯的恬静笑容,这一刻却是让她有些恍惚,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喊的是自己的本名,一时间有些激动。
毕竟两人也是搭了几幕戏而已,都是看好了各自台词直接上戏,像她们这些就比群演好一些,彼此之间为了便于记忆,都是直接称呼成剧本里的名字。
就像她将老太太房里那一个跟组演员直接称呼为“檀香”一样。
“到我们了?”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声,张春晓又是觉察到不对劲,为她刚才语气里亲昵的“我们”而触动。
主演和群演之间的差别如深深沟壑,一般的时候,剧组里都是大牌独来独往、前呼后拥,一般演员三三两两,分着远近亲疏,至于群演,那基本上要不每次各自拿钱走人,要不然聚团凑热闹。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基本上不会有大牌和群演主动亲近。
拍戏的时候,导演也会喊一句“下一幕伊人和徐尧的戏,其他人该就位就位。”
可她笑的眉眼柔和,轻声提醒她,“马上就是我们的戏了”,这样亲密的一句话,她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张春晓的自己被看重着。
“嗯啊。他们完了就该我们了。”徐伊人不觉有异,脸上带上更深的关切:“一会上了戏,浮光、青杏斥责你的台词会比较难听,可别觉得难为情吖!演戏嘛,过去了也就完了。”
“嗯,我知道的。”唇角也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张春晓心里一时间轻松许多。
浮光、青杏正是宇文清的另外两个一等丫鬟,下面这一幕拍的正是她和宇文瑞幽会完回院子,被宇文清发现丑事,替她点明现状,重新收服她的一幕。
此刻房间里摄像机的死角也是逗留了不少围观的演员,徐伊人背身坐在梳妆镜前,浮光站在边上,打板声过后,屋子里寂静无声。
“小姐醒了?”一身翠绿罗衫的青杏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入画,看着已经坐到镜前梳妆的徐伊人,神色关切的问了一句,自然而然的走到了她的边上,拿起手边的梳子就开始替她绾发。
画面里的徐伊人没有出声,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她边上的浮光已经是语气轻蔑道:“果真如小姐所料,那个小蹄子被宇文瑞的花言巧语蒙了心,眼下正做着美梦,想过去翰墨轩做通房呢?”
剧本里正是因为宇文清敏感的发现最近香桂特别注重打扮,尤其是隔上一两天会戴上老夫人赏给她的珊瑚耳坠,心里有些猜测,便让浮光暗地里留意她一下。
那会两个人在花园的打情骂俏已经被浮光看在了眼里,自然是半个眼都再也瞧不上她。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并肩作战,此刻的浮光也不复最开始的冷淡和嚣张,对上宇文清已经是极为忠心和恭敬。
“她人呢?”宇文清话音刚落,浮光的脸色已经是轻微变了,随着外面“吱呀”一声门响,脚步声越来越近,香桂进了屋子。
“找了你半天也不见人。”正梳头的青杏抬眼看了她一下,浮光冷冷哼了一声,画面里,宇文清却是从镜子里看着依旧有些神色恍惚的香桂。
十七岁的丫鬟,姿容是再普通不过了,一朝被府里未来的男主子宠幸,这对从小在相府的香桂来说,简直跟做梦似的。
即便进门前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不要被人看出什么迹象,可此刻的香桂都是有些难掩羞意。毕竟初尝人事,她和边上其他两个丫鬟的感觉自然是要差别一些,化妆师给她打了些不明显的腮红。
此刻,想起徐伊人刚才和韩兆试戏的样子,她抿着唇,颇有些粉面桃腮的感觉。可突然又联想到此时宇文瑞已经把要陷害宇文清的消息告诉了她,并且她也已经勉强同意了,一时间脸上又带着些忐忑和心虚。
看着画面的秦子建明显感觉到了这个跟组演员表现的异常好,凑过去看了一眼,秦丰语气淡淡道:“走心了。”
饰演香桂的跟组演员他其实已经关注了有一段时间,虽说长得不出挑,演技也不出挑,可各方面又都在跟组演员中等偏上的水准。后来无意中听谁说起是科班出身,还觉得这姑娘挺有心劲。
这才会对她的表现要求稍微严格一些,也是希望在三两下的点拨中她能跟着进步,而不是永远持平在一个水准。
天生会演戏的人少,说白了还不是得后天好好琢磨。
此刻这样的表现,可见这姑娘心里也是想着上进的,最起码揣摩了人物心理。
“看小姐睡下了,我就去了小厨房一趟。”被问到的香桂说话的语气很轻,面上的表情却是突然又平缓了许多,每次一有台词,她就比较容易出戏。
此刻,从镜子里看着她的脸,目光最终落定在她有些水润红肿的唇上,宇文清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带着些被背叛的寒凉、又带着些了然于胸的平静。然后,她慢慢的、慢慢的转过身去。
青杏已经绾好了发,因为一会要过去伺候老太太用晚膳,此刻的宇文清打扮的极为素雅乖巧,湖蓝色的锦缎顺滑如水,绣线勾勒出精美的花卉图案,她的穿着已经逐渐的发生着明显的改变。
就连头上,也是有了镂空雕花的金簪,金簪里又巧妙地点缀镶嵌了白玉,既贵重、又雅致。
屋内的气氛就在她这样一个慢慢的回头中骤然一变,她的眸光中洞若观火的锐利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唇角含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就那样稍稍抬眸,定定的看着香桂,“哦”的一声上扬音节之后,倏尔一笑,若有所思道:“老太太赐的珊瑚耳坠当真是小巧精致。”
“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就顺手戴上那个,让小姐见笑了。”香桂似乎是有些被戳穿了心思的紧张,情不自禁看了宇文清一眼,在那样的目光中却是越发紧张了。
这一句台词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说了出来,此刻对上徐伊人的目光,张春晓的心里当真是有些紧张。就像刚才自己正有些出神的时候,她转身过来抬眸看她的时候一样,那样明亮又带着些锐利的目光,似乎只一眼,就可以让她无所遁形。
身边的青杏是第一次大夫人给分派丫鬟时宇文清自个挑选的,对宇文清也是素来忠心。
此刻听见香桂在这信口雌黄,不由得冷哼一声道:“不知羞耻的贱蹄子!当真以为咱们不知道你打扮成这样去勾引男人!一惯都是没有发现,看着软和的香桂姐是个会爬床的,呸!”
香桂的脸色在青杏的冷言冷语之中越发难看,正要辩解几句,对上宇文清的眸子一时间有些明了,正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浮光已经一声厉喝道:“小蹄子,还不跪下。吃里扒外的东西,小姐,要不我直接料理了算了?!”
浮光语调清冷沉着许多,后一句明显是征询宇文清,香桂脚下一软,已经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也并非真的心性泯灭,不过是一时被宇文瑞迷了心,几人的三言两语中已经是害怕,又素来知道浮光是个会功夫的,因而这一会已经是胆战心惊。
“小姐,小姐我……”
香桂的语气结结巴巴,似乎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要你做什么?”宇文清看着她,在她下跪的这一刻,目光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语调依旧是平静,可一双眸子冷若冰霜,边上的浮光和青杏都是不敢再出声了。
“我……我……”
“说!”宇文清微微俯身看她,一个字断音非常利落,近到眼前的一双眸子明亮的几乎可以将人灼伤,只如此和她对视着,香桂都是有些无法生受,忐忑、恐慌、害怕,充斥于心。
香桂一时间滚落下泪花来,朝着地面磕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宇文清没有再说话,浮光和青杏也是在边上静静的立着,可这一刻的画面里,却是充斥着紧张感,就像一触即发的弦。
“大……大少爷说,让我将这一包药粉洒到你给老太太做的粥里。”香桂从袖子里抖抖索索的掏出一包药粉来,浮光接了过去,凑上去闻了闻,神色微变道:“小姐,是砒霜。”
宇文清面色也是稍微变了,地上的香桂一时间也是脸色大变,“不是的。大少爷说是一般的药粉,不会要命的。”
毕竟香桂是从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老太太对她素来不好不坏,毒害旧主的事情做起来也有困难。
“呵……”宇文清目光扫过浮光手中的药粉,脸色冷清道:“是觉得老太太眼下护着我了,想要一劳永逸罢了。”
“真是好狠的心肠!”青杏愤愤的叹了一声,朝着跪倒在地的香桂又啐了一口:“没良心的东西,使出这种手段对付旧主,也亏得老太太将你在屋子里收容好几年。”
香桂脸上的表情慢慢从恐慌变为不可置信,到最后,抬眼看了宇文清一眼,不知所措的瘫软在地。
她从来没想过要害死老太太,尤其更知道如果老太太当真有个什么事,牵扯进去的每个人都是死路一条,宇文瑞这样根本就是一劳永逸,连她的退路也完全断掉了。
心里百感陈杂,香桂伏在地上嘤嘤的哭起来。
“卡。”秦丰一声喊,精神紧绷的众人回过神来,也都是有点被香桂真情流露的眼泪给震惊到。
一个群演发挥出这样的水准,可当真是难得。
看了香桂,一众演员又是情不自禁将目光移到了徐伊人的身上。
要知道,现场最爱出状况的就是群众演员,香桂和其他人配戏的时候表现也就算的上一般,可四个人在这样长的一段表现中却是根本都没有人出错,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样的效果,多半也正是因为徐伊人把控的好。
从她刚才转身开始,香桂彻底入戏,也就是在她的目光中慢慢的败下阵去,直到最后伏地痛哭。
此刻,伸手抹了眼泪,张春晓心里都是意外。
从来没想过,演戏会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她的情感也可以这样饱满,这样宣泄。
站起身目光再落到徐伊人的身上,更是打从心眼里觉得佩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刚才就在她那样的眼神之下,自己好像当真在剧本里走了一遭一样。
对面的女孩就是那个在深深内宅之中步履维艰的宇文清,而她就是那个要置她于死地的丫鬟香桂。
到了最后,心里都是觉得歉疚又难堪,恼怒自己的愚蠢和背叛。
“很好。”秦丰和一个副导演不住点头,四个人下了戏,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出了屋子,徐伊人忍不住深深舒了一口气。
刚才入戏的不光是香桂,自然也有她,那种被身边人背叛的感觉也是当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谢文清的身上,再向边上移去,她从前的经纪人徐晴正是和谢文清说着话。
原本已经是身边最信赖的人,可最后也是她,要将自己送上别人的床。
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愤怒悲伤,纵然眼下自己神奇的又活了一遭,甚至还因此过上了从前不敢想象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拥有了阿泽和爷爷,看见她,却还是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