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走走,眨眼又是一星期,马赛终于近在咫尺了。
麦金托什要和商船疏通关系,有些事情急不来,只好先在近郊找了一处小旅馆落脚。战争期间,房间紧张,孤男寡女不得不挤在一起。
刚到那天,唐颐听老板娘说只剩下一间大床房,心中顿时恼火。背井离乡,诸多不顺。
和她相比,麦金托什倒是心情愉快得很,凑在她耳边道,“你我同房,又不是第一次。没准干柴烈火,还能擦出点什么。”
这么不要脸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口,她随即狠狠地瞪了过去。
见她气鼓鼓的脸颊,生动可爱,他心中那个荡漾,忍不住伸手捏了下。然后,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钥匙,吹着口哨,一手拎起行李,一手夹着狗,先行上楼去了。
看着他那春风得意的熊模样,唐颐握紧拳头,心中郁闷,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为他做牺牲?上辈子欠他的啊?
麦金托什后脑不长眼,自然也就看不到她的愤怒。靠在门口恭候多时,等她慢吞吞地走进房间,啪的一声关上大门。双臂一张,叫了一声comeonbaby后,就向她扑了过来。
见他来势汹汹,她吓一跳,赶紧一弯腰躲了过去,没好气地道,“你干嘛?”
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床上,机灵地一翻身,支起半个身体。腆着脸,在那恬不知耻地道,“多谢你这几天的配合,所以我决定以身相许。”
唐颐窝了一肚子的气,板着脸,在那连连冷笑,“你是皇家空军上尉,又是英格兰普利茅斯的伯爵,一声令下,小的岂敢不从?”
麦金托什忽略掉她的冷嘲热讽,一本正经地给她纠错,“是侯爵,比伯爵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本来心里就够火大,现在更是被他不以为然的态度逼出了所有的情绪,她拍案而起,怒道,“管你伯爵侯爵,总之,是你害我有家归不得的!你们大英帝国不是殖民了大半个地球很了不起吗,为什么还要拿我这个小女人当盾牌?还有,我警告你,不准没事再拿枪指向我,这枪是用来对付德国人的,不是我!从在歌剧院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已经救了你不知多少回了。我也不指望你知恩图报,就希望你赶紧滚回你的大英帝国,别再来扰乱我的人生了。”
麦金托什被她这么一吼,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顺势握了下她的手,道,“你和我一起回英国吧。我当你的保护神。”
唐颐一怔,随即甩开他的手,鼻子朝天地哼了声,“谁稀罕!”
“稀罕的人很多,在英国能排成一个连。”
亏他在这样的处境下,还能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唐颐也挺佩服他的。不再理会他,转身整理行李去了。
见她苗条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想到两人分别在即,这一别,也许这辈子都遇不上了,心里不由伤感。
一个冲动,他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道,“我是说真的,跟我一起走吧。我保护你一辈子。”
唐颐扭了扭身体,将他摆脱,皱着眉头转身。本以为他又在拿她开玩笑,正想斥责几句,可没想到麦金托什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奇的认真,竟没半点逗笑娱乐的意思在里面。见他说得如此严肃,她不由自主也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你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
“是。”
“这算不算是承诺?”
他点头,说得铿锵有力,“是的,是承诺。”
她看了他许久。在她的目光下,他竟然有些紧张,心砰然直跳。
“我……”
大概是怕她拒绝,抢在她把决定说出口前,麦金托什伸手点住她的嘴唇。拂开她挡在额头上的刘海,低头在上面吻了一下。
“不要急着回答。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真心希望,你跟我走。”
她抿嘴沉默。
他知道这是个抉择,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做出取舍的。很多事情,只有让她自己决定,将来无论好与坏,她才不会怨他恨他,让这成为两人矛盾的爆发点。所以,这个话题,点到即止。
唐颐闷头将东西整理妥当,见天色还早,便独自牵了狗出门。出去散散心,顺便给父亲发份电报。就算收不到回执,至少也要让他了解自己的现状,不必为此担忧。
自离开楠泰尔,心中总隐隐不安,一方面是不知道唐宗舆在巴黎的现状如何;另一方面,库里斯被她摆了一道,找不到自己,是否会去使官找父亲的麻烦。还有科萨韦尔……他背上的那些伤口也应该愈合了吧。
边走边想,不经意地路过了一家花店。她停了片刻,脚步一转,走了进去。给自己买了一束玫瑰,回家的时候,本想去街心花园逛一圈,谁知,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德国人。以前看见他们一点也不害怕,现在碰到了,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心虚得很。
想到家里那位皇家上尉、世袭爵爷,头更痛了,对她而言,他的话并不是全无吸引力的。这么多天的坦诚相待,自己确实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只是,这么点喜欢还不足以让她放弃一切,远渡英国。
麦金托什明示暗示,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表达过喜爱之情。说真的,如果她孑然一身,那么跟着他去英国,未尝不是个良选。可问题是,她的父亲还在巴黎,父慈子孝是中国的传统,她怎么可能丢下父亲,独自去逃命呢?
他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西方人,是不会明白中国人的保守思想。那种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牵扯,一辈子也剪不断,活着是为了别人而活,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如何去取悦别人,而不是如何让自己更开心。
牵着狗在外面溜了一圈,回到小旅馆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插着纳粹万字旗的轿车。她站在车子后面,望着这个车牌号码,暗忖,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看得太专注,没注意前方,不料迎面有人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一不小心,两人撞到了一起,她手里的花朵散了一地。
唐颐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容,就被对方领口上的闪电标志闪花了眼。她心一跳,也顾不得去捡花,一把抱起狗,说了句对不起,匆匆地走了进去。
彼得张了下嘴,那句等等始终没有说出口。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然后,快步回到车前,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个棕发男人从车中踏了出来,他的身材原本就高大挺拔,再配上那一身的灰色军装,看上去更是气宇轩昂,盛气凌人。
“是这里?”他抬头望了眼旅馆的招牌。
彼得敬了个礼,毕恭毕敬地答道,“是这里。”
“辛苦了。”他伸手弹了下军装,抹去上面的皱褶,踏进旅馆时,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原来是洒了一地的玫瑰,彼得见了欲言又止。
他弯腰捡起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暗忖,看来确实是找对地方了。
在前台登记时,他挥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科萨韦尔.冯.德.拉叶。
小酒店的老板娘将钥匙递给他,牌子上写着的房间号码是305。唐颐不会知道,自己才牵挂过的人,会出现在楼上;更没想到,两人之间就相隔了薄薄的一层天花板……而已。
***
又过了三天,麦金托什按照他的方式,联系到了商船,按照计划的那样,去突尼斯和那里的英军部队会合。唐颐替他整理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他在她床边上打地铺。夜深了,外面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吹入窗户的风,送来了湿润的泥土气息。
拉上灯,她躺在他身边,却不在一个平面。两人谁也不愿闭眼休息,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叨叨絮絮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耳边时不时传来他的声音。唐颐微微地侧转了头,便一眼瞧见了躺在地上的男子,月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光。
这是他在法国的最后一晚了。从今往后,他们便相忘于人海。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他也转过了脸,看着她淡淡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总是带着点孩子气,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是那般澄澈,也那般清湛,里头仿佛有水波在晃动。
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不明是悲伤还是惆怅,眼眶里有了灼热的感觉。如果没有战争,而他也不是英国人该多好?
她闭上眼睛,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背影给了他。
见她不再说话,以为是她累了,麦金托什轻轻地说了句,晚安。
他将双臂枕在脑后,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除了一片浓烈的乌云,什么也瞧不见。时间既不会停止,也不会倒退,只能勇往向前。
“唐,如果说,等战争结束后,我再来欧洲大陆找你。你会等我吗?”
没有回答。
也许是她已经入睡,也许是她根本不想回答……也是,没有把握的将来,连誓言都是这么的苍白,谁也承诺不了谁什么。
在战争面前,自己一个世袭侯爵的头衔,又算什么呢?他自嘲地扯起了嘴唇,一把拉起被单将自己从头到尾地盖住,然后闭上了眼。
时间就像沙漏,一分一秒地走,快得你都无法让它停止。短短几个小时后,天亮了,乌云散尽,五光十色的一天。
两人起床后,仍然和往常一样,洗刷梳洗,只是大家心里清楚,离别在即了。
彼此相识一场,唐颐还是陪着他一起去了码头。岸边停了好几艘游轮,不愧是法国最大的港口之一,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以前总盼着他早日离开法国,这样她也能安心回到父亲身边,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心里头或多或少还是有留念与不舍。这一路来,虽谈不上一起出生入死,但患难与共却是真的,人非草木啊,又孰能无情呢?
耳边吹来他的声音,“我要走了。”
她嗯了声,“一路顺风。”
“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没有。”她始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所以没有瞧见他眼底闪过的失望。
他张开臂膀,拥抱了下她,然后拎起行李,道,“那我走了。”
当她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一个背影。
麦金托什上了船,却又回头张望过来。只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岸上,肩头被树叶上的露珠打湿了,衣服皱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一阵大风吹来,吹散了几缕发丝,垂在她眼前,却没能挡住她眼里的悲哀。赤条条的忧伤,挡也挡不住。
他浑身一颤,暗忖,原来,她对我也是有感情的。
离别,不是让感情削弱变得更浅薄,就是把真挚的感情加深厚,这一阵风没有把彼此之间的烛光熄灭,反而将火势扇了起来。
于是,他扔下行李,又从夹板上跑了下来。推开阻挡在彼此之间的人群,挤到她面前,一句废话也没说,直接拉起她的手,往船上走。
唐颐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有那么一刻,也真的动了不顾一切跟他走的心念。可是,神智太清晰,以至于心里在说不行,她彷徨过、犹豫过、挣扎过,最终还是甩开他的手。
他转身过,明知故问,“你想清楚了,真的不跟我走?”
她的眼中有了一丝湿意,“我不能。”
“我明白了。”他嘴唇一挑,露出一个笑容。
第一次,她看见他笑得这么苦涩。
他给了她一个拥抱,紧紧地,用了很大的力气。没有言语的煽情,依然能诠释他此刻的不舍和无奈,她伸手回抱住他。
“再见了,唐。”
再见,或许是再也不见。
她站在原地,看着船慢慢驶离,一眨眼,滚烫的眼泪掉了下来。
个把月的陪伴,两人形影不离,现在送别他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顿时心里空荡荡的没处落。抱起地上的小松狮,心头的悲伤一阵涌上头,控制不住心潮翻滚,将脸埋在狗毛中。
斯图卡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悲伤,挣扎着转过身,伸出一条紫色的舌头去舔她的脸。热热的舔舐,热热的眼泪……她强打起精神,摸着它的脑袋,道,“他走了,你还有我。走吧,我带你去看你的新家。”
它伸出舌头,那咧嘴的模样就像是在笑,唐颐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一点。
昨晚没睡好,脑袋隐隐发胀,估计是感冒了。盘算着先回家睡一觉,然后整理行李,再去火车站买张去巴黎的车票。
刚迈开脚步走了没多远,甚至连码头都没离开,不料,情况又有了变故。
路口停着几辆德军的车子,迎面跑来了一支德军小分队,唐颐还在想是怎么回事,谁知那些人已经前后左右的将她团团包围住了。
一心担心麦金托什,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自己。她不免吓一跳,伸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头,忍下疼痛,问,
“你们抓错人了吧?”
闻言,队伍后面走出一个党卫军的上尉,他看上去有点面熟。
这人上前打量了她几眼,然后问,“你是来自于中国的唐颐小姐?”
如此精准的点名,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她迟疑地点头。
“那就没抓错。带走。”
唐颐手一松,狗跳到了地上,对着这些不速之客汪汪直吠。
见他们来势汹汹,她不由大声地为自己辩驳,“等等,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又没犯法。”
“有没有犯法,回到局子再说。”他没再多说,转身又钻入了车厢里。
抓她的两个士兵可是没少用力,怎么也挣扎不开。她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船已经驶离了港头,茫茫人海中见不到麦金托什的身影。
松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有点荒凉,这一回,没有救世主降临,只有自求多福了。她的行李、她的狗、她的人,统统被他们一股脑儿地扔进了汽车里……
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刻,脑中灵光一现,她突然想起来刚才见到的这个上尉是谁了。在巴黎歌剧院里,他们曾有过半面之缘,他和科萨韦尔在红酒生意上似乎有些交易往来。
只不过,他为什么会抓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巴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