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终南锁龙峪。
一场大雨刚过，山色青翠如洗，白云在山间被清风驱赶，来来回回，却始终萦绕着，舍不得离开一座座参天孤峰。
一道瀑布有如白龙，自悬崖上奔腾而下，气势汹汹，垂直涌进幽深无底的黑云潭之中。
两个六七岁的道童站在悬崖边上，一高一矮，手中提着竹刀竹剑，那刀剑还是青色的，带着一丝的毛刺，抓在手中稍显湿润，显然是刚砍下来削就而成。
“来吧，看看你的裂空刀厉害，还是我的冥顽剑勇猛。”身材稍高的那个道童瞪眼喊道。
矮个圆脸道童慢吞吞摇摇头。
“怎么，害怕了？”
“师父说了，修道首戒好勇斗狠。”
“是你学艺不精吧！”高个道童站在风口，擦了下鼻涕，讥笑道。
矮道童不说话，拿着竹刀，一板一眼开始练习，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是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一会脸上就汗津津的。
“慢吞吞像个老太太！”高个道童已经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唯有奚落这个同伴才能有些趣味。
矮道童停下来，稍带喘息一脸认真解释道：“我这裂空刀，就要从慢开始习练，等你从刀上感觉到了天地元气的细流，才能稍稍加快速度，当年我师父为了练习这刀法，光是捉刀姿势就练了好几年。”
“原来是个笨蛋刀！”
“我笨鸟先飞嘛，多练一会。”
说完，圆脸道童又开始练习，这一次的动作愈加缓慢。
高个道童无事可做，起身向山林之中走去，前几日见到的果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差不多可以吃了。到了地方，一抬头，果子已经微红，他嘻嘻一笑，幸喜没被鸟雀抢先。
手中竹剑抛出去，刷刷切下几个来，用衣服兜了带过去。
“小迟，别练了，来吃这个！”
“我马上练完这一趟。”
过了片刻，圆脸道童终于走完这一趟刀法，身上竟然已经湿透了，山风一吹，瑟瑟发抖，两人便嬉笑着找一处避风的山石，擦干净果子，吃了起来。
“斐师兄，他们都说你是终南第一天才，是道门的希望。”
“那又如何？”
“我要有你这样的天分就好了，师父就不用生气，天天骂我笨。”
“小迟，有些人看起来很笨，知道自己笨，但默默下苦工，日有寸功，水滴石穿，总归会大成。有些人看起来很聪明，却不老实修行，凡事得过且过，其实才是最大的笨蛋。”
“你说话好深哦。”小迟嘴里嚼着果子，脸都被撑胖了，含糊不清道。
“深奥狗屁，我师兄讲的。他说你也不错，就是第一种人，又说我就是第二种人，总觉得他是在骂我。”
“道宗很宠你的。”
“废话，我们师兄弟差着几百岁呢……”
……
“师兄，你闻！”小迟忽然不吃东西了，警惕地抬起头，使劲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像是谁把水中沉积千年的老青泥给翻了出来，那味道不算很臭，但是很古怪，硬往鼻孔里钻。
嗤！一声巨响。
飞沙走石，腥风更浓，这一次是真的腥臭，熏得斐昶鉴睁不开眼。
“小迟，跟我跑！”
斐昶鉴喊一声，起身擦着眼睛，低头向树林中冲去。
小迟拿着竹刀，吓得紧闭双眼，牙齿咯咯碰撞。
根本就没听见斐昶鉴的招呼。
面前传来粗重的吐气声，臭味一阵阵向脸上袭来。
小迟壮着胆睁开眼，看到两个巨大的黄色眼睛，冷漠淡然地看着他，还有一排篱笆一般黄白色的牙齿，那东西嘴巴突出，嘴边还翘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哇……！
小迟尿了，也哭了。
斐昶鉴已经躲进了树林，从远处可以看清楚，那东西身长足有三丈，四肢趴地，赤红色，身上长着拳头大鳞片，尾巴一摇一摆。
它的头，和道书上画的龙是一样的。
但这肯定不是龙。
它肯定要吃掉小迟！怎么办？
七岁的斐昶鉴想了想，还是应该去救六岁的师弟。
他站起来，颤巍巍举起竹剑，声音有些发涩：“孽畜，有事冲着道爷来！”——山上有些年纪大些的师侄们，经常下山去行侠仗义，据说，他们都是这样开口的，显得气势十足。
那东西一听响动，猛然扭过头来，酒杯大瞳仁一缩，双目圆睁，喷出一道寒霜。
嗷……
一声低吟，飞身扑起。
只听它身后哗啦哗啦，然后嘭一下，一条黑色铁链被绷得笔直。
原来这东西被拴在潭底。
“小迟，你跑啊！”斐昶鉴喊道。
那怪物似乎听得懂人话，一扭头，张嘴叼住小迟，就向潭水冲去。
“师兄！”斐昶鉴心惊，不由自主喊道。
……
另一座山峰顶上，法堂内盘坐着数百名道人，手执书卷，面色凝重而虔诚，正在认真听道宗亲授《道德经》。
“夫道者，无心而得，凡夫用心，道人无心……”
道宗忽然停下来，低声说：“稍等。”
消失无踪。
斐昶鉴话音刚落，怪物就跳了出去，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道宗已出现在山顶。
“孽畜！”道宗伸手出去，虚空中出现一只手，如船大小。
将那怪物托在掌心。
那怪物似乎很是畏惧道宗，一张口，将小迟甩了出去，小迟在空中惨叫一声，飞速下坠，很快，就被奔腾不息的瀑布淹没。
“小迟！”斐昶鉴不由嚎啕大哭。
虚空中的巨手一捏，那怪物四肢抽搐，吱吱哀鸣，然后就没了声息。
巨手再松开时，它已是红色烂泥一团。
“自作孽！”道宗冷哼一声。
过来拉住斐昶鉴的手臂，瞬间回到法堂。
“下去坐着听吧！”道宗对浑身臭气满脸泪水的师弟说，斐昶鉴不愿意，带着哭腔说：“你该去救小迟！”
“他不用我救！”道宗说。
然后坐上法座，开始继续讲经。
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胡子的师侄们，不由好奇看着不断啜泣的小师叔，道宗不得不好几次提醒，专心听讲。
“你为何不去救小迟？”散了讲学，斐昶鉴扯着师兄袖子埋怨道。
“小迟命数如此，必须靠自己挺过去，不然他后半生会很糟糕，若是堕落了魔道，更是头疼。”
“那他……要是挺不过去呢？”
“来生从头开始。”道宗面无表情，语气也不带一丝波澜。
“那怪物是什么东西？”
老祖宗擒获的一头沉蛟，已经百年没有出现了，我早就看它碍眼，这次作乱也是命数该尽，顺便杀了。
“都怪我，不该带小迟去那里玩！”
埋怨完师兄，斐昶鉴又开始自责。
“师弟你听着，世间缘法起起灭灭，就如这山间的晨雾，一遇到智慧朝日，照射之下，一切表象便会消失，山水真面目自然浮现。不用自责，不用伤感，以后你便会明白。”
道宗看着斐昶鉴的眼睛，认真道。
“我要是不明白呢？”
“它就会成为你心上的刺，道上的坑，总有一天，你需要自己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