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叫了几声，僧舍内没有别的动静，唯有鼾声阵阵。
聂飞熊扯过沙弥，上前拉着门环，猛然摇了几下，薄薄的松木门板吱吱呀呀，眼看就要散架。
炕上那个沉睡的身影忽然耳朵一个哆嗦，翻身起来，等他坐起来时，已然变成了一个身材枯瘦的老和尚，开始穿僧袍。
老和尚慢吞吞下炕，开门茫然地看着对面这几个人。
“你是本寺方丈？”
“嗯。”
“我等是司天台行走。”
“哦。”
“你应该知道，我们来做什么。”
老和尚眼神昏聩，看看眼前这几个讲官话的人，试探道：“莫非，是来劫财的？那佛祖菩萨身上尚有些金箔，几位刮了去吧，反正也不能吃。”
聂飞熊双眼圆睁，振臂将唐穗推向后方的贾龙象，上前手腕悬空，用食指写了几个草字，一道怪异的力量凭空而生，众人脚下的枯草猎猎作响，如同活物。
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从地而起，缠绕几圈，将老和尚死死缚住。
老和尚惊恐万状，一着急，鼻孔冒出一个泡。
贾龙象拿出司天台的腰牌，正色道：“司天台行走，现需要启动此处的字库，烦请带路！”
“什么字……库，老僧不明白。”老和尚面色木讷，畏畏缩缩看着这些气焰嚣张的外乡人，缩起肩膀，一副要挨打的模样。
聂飞熊火起，上前一脚，将老和尚蹬飞出去，轰隆撞断门板，跌落屋内，还翻滚了一圈。
老和尚吃痛，压抑的声从屋内传来。
唐穗皱起眉头。
贾龙象站到门口，阴沉着脸问道：“你是何人，本寺的方丈与僧人呢？”
“老僧悟能。我二人前些天……流浪至此，已是空寺，便住了下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老和尚瘫坐在屋内，着答道。
“当真？”聂飞熊问小沙弥。
小沙弥依然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小声慢慢回答：“不错，我们来时，寺门大开，空无一人，厨房里还有些米粮，我们便住下。”
李涯看看唐穗，刘桑手搭到刀柄上。
作为朝廷重要机构的字库，相关人等竟然莫名消失，被两个不知来历的野和尚占了庙宇，这太不寻常了。
青城郡里，还真是怪事频发！
聂飞熊从僧舍内单手将老和尚提出来，骂骂咧咧道：“不老实就吃点苦头！”挥手一扔，高高抛向院落里的杂草丛，老头飞起丈余高，砸到地上，必然吐血不止，有没命在都不好说。
老和尚干瘦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两圈，飞到顶点，稍微一顿，向下落来。
“师父！”小和尚终于大声喊了一句。
老和尚向下掉落，快要触地之时，僧袍忽然急剧膨胀，嘭一声落地后，众人定睛去看，僧袍裹着的，却是一头短喙大耳的黑脸大头野，根根鬃硬如钢丝，耳大如蒲扇，黑毛稀疏根根竖起。
野鼻孔喷着怒气，用前蹄刨着地面，两支白色长獠牙倒是干净，想是经常使用。
嗷嗷两声，野作势便要冲撞过来。
贾龙象上前，冲那野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这些话的音节极为拗口，似乎是翘着舌头，用舌尖说出来的，唐穗李涯和刘桑根本听不懂，也不像是大唐任何一处的方言。
但是野听懂了，缩起脑袋，直起身时，依然是那个干瘦的老和尚。
和尚还是和尚，却判若两人。
先前的颓废迷茫和羸弱虚弱一扫而空，冷静凶悍的气势流溢出来，这是大唐内卫训练和厮杀后特有的气息，旁人若要伪装，是极为困难的。
老和尚抱拳：“参见行走大人。”
贾龙象赞许地点点头。
“内卫？怎么……”唐穗不解。
聂飞熊道：“怎么是一只妖？这有什么，夫子也说了，有教无类，我看他做的不错。”
唐穗点点头，这倒也是，朝中名将，不也有很多突厥，粟特，突骑施和铁勒契丹人吗？而且，皇后的女侍卫，据传很多也是妖族的流民。
虽说妖族不是人类，但长久修行之后，其智识未必能弱多少，且心思单纯，易于相处。
这就是我唐国的信心。
给所有的生命平等的一个机会，所谓蛮夷妖魔之说，并不存在。
只有朋友，或者敌人，
“你们每次启用字库，都得这样试探吗？”唐穗问贾龙象。
贾龙象摇摇头，解释道，青城郡如今多事之秋，长安路断，不得不过分严谨些，而且，老和尚身边多了一个小沙弥，令人生疑。
老和尚点点头。
沉声说：“内卫规矩，字库宁愿不启动，也莫要被歹人冒用，何况如今非常时期，属下不得不一再试探。单亮出字印也不行，直到大人说出内卫密语，才能完全信任。”
“他呢？”聂飞熊指着小沙弥问悟能老和尚。
“山间一位广寒客，荒年嘛，被人追猎伤了腿，属下一时心软，便捡了回来，属下知道，这坏了规矩，恳请责罚。”和尚答。
李涯抿嘴一笑，心道这野精倒是风雅，兔子便是兔子，还称广寒客。
“罢了，先联络长安吧！”贾龙象一挥手，向大殿走去。
大殿里倒不似院落那样荒凉，神佛虽然陈旧，斑驳落漆，甚至身上还有大片被刮掉金箔的痕迹，但是擦拭的干净，还有清水供养，可见这悟能和尚每日还做些日常功课。
悟能走在前头，搬开蒲团，撬起下面的青石板，里面露出一根粗粗的麻绳，扯动麻绳，耳听轻微的格格声，平整的大殿中心，四块石砖缓缓分开，露出一片铜板。
铜板上饰文繁复古朴，左侧平整，右侧有一个方形空洞。
贾龙象上前，拿出那方铜印，小心翼翼地按进去，耳听轻微的咔哒声，铜印卡在铜板中，严丝合缝，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一道轻微的气息散发出来，众人耳朵嗡一下。
恍似被隔离开来。
院落中原本清晰的草声与鸟雀鸣叫，一下变得模糊不清。
字库的小世界，就此开启。
然后就是等待。
按照规矩，字库发动之后，需要等待长安的造字坊首先询问，确定对方身份，方才能够传讯，坏了规矩的话，就有可能被怀疑是冒用者，必要时长安会关闭小世界。
大殿里，小世界中，众人的呼吸声忽然粗重了几分。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太安静了。
“别着急，现在正是长安的卯时，要慢一些。”贾龙象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