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在生死边缘挣扎,忽然放松下来,庄小周睡得极沉。
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受伤的身体不再疼痛,站在一座高山之巅,山下黑水激荡,白骨在黑水间漂流起伏,一个黑衣人头上长角,坐在黑水河边垂钓,意态悠闲。
距离很远,庄小周看不到黑衣人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潮湿冰冷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笑容。
翠竹已化长剑,青光粼粼。
黑衣人纹丝不动,但庄小周能感觉到,他时不时会试探一下山顶的气息,山顶萦绕着一道洪荒蛮霸的气息,来自远古,冷漠而强大,人类的气息在它面前,灰尘般渺小,芥子般轻忽。
准确来说,这是山的气息。
庄小周看看脚下的青石,山并非有灵之物,何以能有如此强大的威势?
黑衣人纵然强大,对这座山,也是十分忌惮,所以,只敢在黑水边枯坐垂钓,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细细体会,这山对庄小周却似乎并无恶意。
它也在观察。
它绕着庄小周窥视。身边空无一物,但庄小周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身边,这是天眼,地眼,还是天际照下来的神人之眼?
“唉……”
一声苍老的叹息从脚下传来。
脚下是青石,何以会有人声?应该是错觉,只是这叹息太过真实,穿过了青石飘出来,饱含幽怨委屈,令人不由心生凄楚,想要一探究竟。
……
雷铲和苟岱一直未归。
和尚一夜未睡,起来生火烧水,浓烟被风倒灌,呛醒了庄小周和绿篱。绿篱打着呵欠去门口张望,见雷铲和苟岱正从崖顶下来,苟岱背上扛着一只黄毛兽,雷铲鬼鬼祟祟招手,叫绿篱上去说话。
“下面……”,雷铲悄声指指地面,用更小的声音道:“我探过了,下面是个大墓,很大,墓室形制我从未见过,构建如同宫殿一般,不知道藏着什么宝贝。”
“幽泉水我已经拿到了,就差神农鼎。”绿篱也悄声告诉雷铲。雷铲一听这消息,高兴的鼻头耸动,嘿嘿笑道:“太好了,老天爷终于也开回眼。”
苟岱扛着野兽走进山洞。
十力和尚皱眉道:“如何又杀生?”
苟岱自从脑袋被砸之后,变得痴痴呆呆,全然没了从前的嚣张狡诈,对十力言听计从,故而听了十力的抱怨,哦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小和尚,我们若不吃这青兽,就要被饿死。明知道自己会被饿死,还不吃这野兽求生,算不算自杀?佛典有云,自杀者,是不是不得超生?”绿篱进来,正听到十力的埋怨,顺便一连串反问道。
十力一愣,细想似乎有些道理,挠着脑袋,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和尚,我今日没有饼给你,你饿不饿?”雷铲说。
和尚一笑,略带得意道:“我曾一次入定二十一日,饿不着的。”
“那是因为你住在自己的树屋中,如果你在这山洞,方才入定,就去见了佛祖了,那些虎狼游蛇还不把你吃了。”庄小周懒洋洋说。
“你不吃它,它就吃你,懂不懂?”绿篱凑过来,补上一句。
眼见遭到围攻,和尚有些招架不住,四下看看,一顿脚走到山洞口处,一个人面对茫茫旷野雪原,盘腿坐了下来。
苟岱扔了青兽,过去也挨着和尚坐下。
“无始劫来,若无恩怨,它又怎会吃我,你说,猛兽会不会吃我?”十力歪过脑袋问苟岱,苟岱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说:“会,猛兽吃人。”
“我说的是久经劫数,从无恩怨!”和尚急了。
“那大概不会。”苟岱答。
“但是,它今日吃我,或许便是娑婆恩怨的开始,若我后世堕落,也会化作猛兽吃他,吃来吃去,无尽纠葛,就出不了红尘了……”十力若有所思,眼神飘忽,陷入深深思索。
“所以……,那它还是有可能吃我!”十力得到结论。
“嗯,是该吃东西了。”苟岱点点头。
“好吧,你可以去吃肉。”
“那你呢?”
“我再思考片刻,片语禅机,刻不容缓。”
庄小周四人开始吃东西,绿篱看不下去和尚柔弱萧瑟的背影,给雷铲一个眼色,雷铲又给了苟岱一个眼色。
“啥意思?”苟岱拿着骨头问。
“你师父还没吃。”雷铲嗡嗡道。
“他自己说的,可以不吃。”苟岱很无辜地说。
雷铲叹口气,自褡裢里又掏出一块饼,走过去拍拍和尚肩膀,递了过去。十力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看啥?”见苟岱一直盯着自己胸口,雷铲喊道。
“你的饼还……挺多。”苟岱咽着口水。
“滚!”雷铲慌忙护住胸脯。
……
“真的要下去?”庄小周问雷铲。
“这得问老大。”雷铲答。
“那就去吧。”绿篱说。
“刚经历生死大难,何必又去蹈险?仅仅是为了你的好奇心吗?”庄小周语重心长,想劝绿篱放弃再去地下探墓的想法。
“是啊,不然等我上了年纪,回顾往事,肯定会遗憾流泪。曾经有一个造型奇异的大墓踩在我的脚下,但我没有珍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三个字:挖下去!”
庄小周叹口气。
虽然理智上,他应该迅速回到陇西卫,接了师父,回到乡下去过以往那种波澜不惊的日子,但是内心却也有一丝好奇,青城郡,大青山,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他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一下。
尤其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所知道的世界,已被完全颠覆。
世界很大,所以人们才想去远方。
平淡的日子,就像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岁月,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大雪已停,大青山伏在厚厚的白雪下,像是睡着了一般,野兽们不只是害怕寒冷还是不忍打扰这份清净,安静地蛰伏在窝里。
月亮又大又圆,慢慢自远处升起,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琉璃圆球,绿篱双手抱臂看着月亮,问庄小周:“你说,月亮有多远?”
“很远。”
“很远是多远。”
“不停不停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百岁,还走不到。”
“怎么可能,走着走着,就到了世界的边上。”
“世界边上之外呢?我师父说,世界是没有疆界的,只要你足够勇敢。”
“你师父,恕我直言啊,脑子是不是有点……糊涂?”
“许是大智慧,你我俗人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