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法语完全是因为她爸爸。”繁荣再次向凌泽秋声明一遍。
凌泽秋有些好奇，“她爸爸去法国了吗？”
他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繁荣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垂眸盯着杯中浓郁的咖啡，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又松开，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凌泽秋的肺部不断有气体顶上来戳到他的嗓子眼，他强忍着不去咳嗽，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在自己剧烈的咳嗽声中，凌泽秋听到繁荣略微喑哑的声音，“没去成，在那之前病逝了。”
咳嗽声骤然停止，凌泽秋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双目赤红地看着繁荣，他有些震惊，也有点儿不知所措，局促顿生，只好抓起一杯白开水灌了一大口。
繁荣已经恢复了平静，徐徐将另一杯白开水也推到了他的面前，凌泽秋恍然，动了动嘴巴想说声抱歉，繁荣却又抢了先，“其实，你看，你们还是挺像的。”
凌泽秋看着她牵强的笑容，当然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像”指的是两人都是幼年丧父，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繁荣为什么会把似锦介绍给他了，也许在她心中，只有有过共同经历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吧。
周繁荣对他用心良苦，凌泽秋深知其中内情，从初中时被她撞破羞耻的秘密开始，这个女人便对他充满了同情与怜爱，以至于发展到要贡献出自己的表妹来拯救他晦暗的人生，他本该感激她的，但潜意识里他是想躲开她的。而这一点，繁荣应该很清楚，凌家的男人怎么可以被人抓到把柄？
“你不问？”
“什么？”凌泽秋走神走的厉害，视线再次聚焦到繁荣脸上的时候，却看到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诮的笑意，他的心一沉，有种被抓包的感觉，顿时觉得很不自在。
可事实上，繁荣并没有笑，凌泽秋已经烧到出现幻觉了。
显然繁荣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叹了口气，徐徐道，“似锦的爸爸是位很有才华的建筑设计师，生前在本市经营着一家建筑师事务所，也算是小有成就。她爸爸一直以来对法国充满了向往，希望将来赚够了钱能在法国买一块地，然后盖起自己设计的房子，等到退休以后一家人能够在那里生活，事实上他后来的确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买了块地，连房屋设计图都画好了，可惜……梦想还没来的及付诸实践他就去逝了。”
凌泽秋听明白了，“所以，似锦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才去学习法语，打算以后去法国把房子盖起来吗？”
繁荣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学习法语的确是因为她爸爸的法国梦，但房子……肯定是盖不了了。”
繁荣这番话说的前后矛盾，凌泽秋疑惑了，他不禁问：“买了地闲置在那里吗？”
“那块地没有了。”繁荣回答。
没有了？凌泽秋一时语塞，这是怎么回事？
“似锦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得到过那块地。”繁荣的情绪激动起来，语气也不受控地变重了，“被事务所里的合伙人给骗了，那人不仅骗走了法国的那块地，还掏空了事务所里所有资金潜逃出境了。”
凌泽秋心中震惊不已，但仍旧努力保持镇定，就算现在呼吸都有些费力，他还是那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个人抓到了吗？”
繁荣沮丧地摇头，“从资料上看，那人是有预谋的，早前就转移了财产，也找不到他家人的踪迹，而他本人是在诈骗得手之后才出境的，到现在都没有抓到，似锦的爸爸因为这件事情……”繁荣一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凌泽秋静默不语，只见她咬了咬嘴唇，低声吐出几个字，“气死了。”
凌泽秋握着水杯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他不擅长安慰别人，眼下浑身不住地发冷，耳朵里也嗡嗡的，更没有力气去照顾繁荣的情绪了。
“然后呢？”只是，他还是想听下去。
繁荣抬眼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了下去，悲戚地说：“哪有什么然后，她爸爸没了，所有的钱也被那人卷走了，事务所也被迫关闭了，一夜之间，梁家家破人亡，那时似锦都上初中了，早懂事了，这事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七年过去了，她虽然很少提这事儿，但一心要去法国，想想肯定是要报仇的。”
“报仇？她？”凌泽秋再次震惊，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似锦天真烂漫的笑容，谁曾想她的心底竟藏着这样的仇恨？
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这七年上千个日夜的？凌泽秋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很疼。
“她从未说过报仇，但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冲着那人去的。这几年她还时不时去找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老刑警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当然，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过了这么久，那案子放在那里哪有人会管，但她就是不放弃。高三那一年，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那人出现在法国，她就毅然决然地报了法语专业，《刑法》修正案出来后她关注最多的也是引渡和诈骗罪的内容，究其种种，我们心里都清楚她要做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凌泽秋近乎低吼的声音贯穿了繁荣的耳膜，“一个女孩儿去异国他乡抓穷凶极恶的罪犯，不怕死吗？”
繁荣怔住了，凌泽秋居然失控了？
这一瞬间她的心情很复杂，有点酸楚，又有点心痛，她就那么直直得看着凌泽秋，理所应当地说：“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凌泽秋因为发烧和激动，面颊上呈现出了病态的暗红色，一双眼浑浊而赤红，如此盯着繁荣活像一只恐怖的怪兽。
可繁荣不怕他，声音越发的冰冷，“眼睁睁看着诉讼时效就要耗尽，坏人依旧逍遥法外，为人儿女想为自己的父亲讨个公道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繁荣的质问神奇地化解了凌泽秋心中难以抑制的戾气，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半晌，才回答：“换作是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听到他得回答，繁荣欣慰地笑了，看吧，在大是大非面前，天下的儿女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也是她不去阻止似锦的缘由。
“她一个女孩儿……”凌泽秋突然抬头，眼神凄然，繁荣心头一颤，心疼不已，只听他低沉而虚弱的声音，“原来也不轻松。”
繁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他看到凌泽秋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而他的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好像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凌泽秋，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繁荣已经起身去扶他。
然而凌泽秋的脑子里混沌一片，此时他只感到自己浑身发冷，一阵一阵地打着颤，皮肤是那样得滚烫，可这寒冷却是由内而外的。
眼前陡然花白一片，耳朵里嗡嗡作响，凌泽秋趴在了桌子上。
他听到繁荣在叫他的名字，可他想到了似锦。
她那么排斥外语，而今却将法语作为主修课硬生生撑到了第三年，只为了将来能替父亲洗刷耻辱，抓到为非作歹的人。
她拥有一颗坚强而美好的心，像珍珠一样璀璨。
而他自己呢？
会几国语言又怎么样？天生聪明又怎么样？你那看起来注定不平凡的人生殊不知却掌握在别人手里，自己只是个听话的提线木偶罢了……
凌泽秋是在市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守在病床边的是他又爱又恨的爷爷。
“爷爷。”
凌将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我让她回去了。”
凌泽秋心中了然，想必未来一段时间里周繁荣都不会来找他了，凌将军就是有本事让他身边的人全都离他而去，他默不作声，却对繁荣充满了歉意。
“你都烧到39度了还在外面瞎转悠，一点都不知道要珍惜自己的身体。”爷爷面容冷峻，声音里带着责备。
凌泽秋微阖双目，假装没有听到。
“嘿！小子！你也太没用了吧！发个烧就……”小陶推门而入，毫无礼貌的声音在他看到凌将军这尊大佛时戛然而止。
“呃……爷爷……您在啊……我是专门来看秋的。”小陶尴尬地解释，旋即谄媚地跑过去大献殷勤，“爷爷您累了吧？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换我来照顾他吧。”
凌将军看都不看他一眼，小陶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
他点了点手杖缓缓地站起身来，果真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小陶心中大喜，暗自欢呼，怪老头，快出去！
谁知，这凌将军似乎懂读心术，与小陶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居然冲小陶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小陶浑身一震，不是吧？被看穿了？
“不要太晚了，看完秋你也早点回去吧，我会安排人过来照顾的。”还好，虚惊一场。
等到老爷子出去后，小陶一下子还原了泼皮本质，张开双臂飞扑到凌泽秋的病床上，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摇晃，“卧槽！这就是你说的大动作吗？凌泽秋你可以啊！把医院给睡了，老头可担心你了！你丫有创意！”
凌泽秋睁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像是被抽掉了灵魂。
小陶这才发现情况不对，赶紧松手，拍了拍他的脸，“凌泽秋你别装了，老头儿已经走了。”
凌泽秋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小陶赫然看到有晶莹的液体充斥着他的眼眶。
小陶心头一抖，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凌泽秋这副样子，“秋，你怎么了？”
凌泽秋的喉结动了动，接着小陶听到他颓丧地说：“我是个没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