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泠泠,落在青石长街上汇成了河,几辆马车在疾风骤雨中穿驰而过。
大风不时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雨丝携着冰凉的冷意竟让人打了个寒颤。
莫离问宁远:“今夜的事你怎么看?”
宁远的面孔隐在暗处,他原本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直直看向莫离。
“无非是问天阁主痛失所爱,寻机报复。”
莫离皱了皱眉道:“可我隐约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宁远问:“从何说起?”
莫离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多心了。”
她撩开车帘一角,望了望前面的马车,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
尽管知道此举只是徒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连马车的轮廓都模模糊糊,更毋须说想瞧见里面的人。
宁远将她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他靠着车壁,复又闭上了眼睛。
车厢内,夜明珠发出的光皎皎如月,在他的侧脸渲染出薄薄的光晕,竟带有有几分纯真。
车帘放下,将黎明前的黑夜都搁在了车外,连同一路的凄风冷雨。
莫离望着此刻的宁远,微微失了神。
她不曾想,狡猾如狐的祸水,也会有孩童般的表情,无辜单纯。
面前的这个人,相识六年,他们看似亲密,但莫离明白,她对祸水一直保持警惕之心。
不想宁远似察觉了她的心思,闭着眼,缓缓道:“女人,你对萍水相逢的紫藤君可以全心信任,对偶然遇见的公子伦更是倾力相助,对睿王齐渊也算关怀有加,为何唯独对我,总保留着一分猜忌?”
莫离一愣,为何呢?她从来没深究过这个问题。
她没急着回答,倒是认真想了想,究竟是为何呢?
或许是她从他那深渊般的眸里洞悉了他的本性,步步为营。
亦或许她本身就讨厌麻烦,更不想遭人算计。
良久,莫离郑重答道:“我想,大抵是祸水你比他们都善于隐藏,你的心思藏的太深,而我这人,总喜欢一眼能看清的东西。”
宁远没料到她会回答,且答地如此慎重。
他紧闭的长眸缓缓睁开,微抿着唇,忽而笑了笑。
莫离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如此地无可奈何,似含着莫大的悲怆。
她心里不由一紧,讪讪道:“我也就随口说说。其实祸水你,人中龙凤,他日必会光芒万丈,而我怕离光太近,会伤了眼睛。”
宁远敛起笑,认真道:“所以,你终是承认了,害怕靠我太近。”
他定定看着莫离:“你说我将心思藏得深,可你从来就没问过。”
莫离挑了挑眉:“我问,你就会答吗?”
宁远诚恳道:“我会尽力。”
莫离忽然慧黠而笑道:“那我现在便问你,你究竟为何接近盛青月?”
宁远默然了片刻:“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终有一天我定将一切说明。”
莫离垂首,唇角有几分自嘲,她说:“你看,若是紫藤,毋须我问,他定然会早早道明。而祸水你,好像手里正下着一盘棋,没到胜负未分的那一刻,定不会明白你此刻落子的意义。”
她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也成了你手中的那颗棋,从此落入棋盘,身不由己。”
宁远黯然一笑,说不尽的失落。
他说:“女人,你不信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莫离抬头道:“我的信不信,你会在意?”
她刚问完,马车已停在了西京侯府门口。
人生会有许多不经意,马夫不经意的一声“到了”打断了宁远的回答,亦是打破了两人难得推心置腹的机会。
莫离卷起帘子,见盛青伦撑着一把油纸伞,西京侯府灯火通明,他背光而立,面色在氤氲的水雾中瞧不太分明。
不远处,韩清扶着已经转醒的盛青月下了马车,二人立在碧瓦朱甍的屋檐下回头眺望。
层层雨水织成一道道珠帘,将几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与宁远安坐于马车内,而那人立于灯火阑珊处,一袭青衫边角沾了水。
彼此相望,不过走几步的距离,可暴雨却在低洼处积成长长的水道,犹如一条楚汉河界,似是天堑,横在那里。
后来有一天,莫离立在高高的城垛上,那人仍着天青色的衣裳,两军对峙,他静静将她凝望,横在彼此间的却是万马齐喑的战场。而她身旁的公子远,战袍金甲,举起长弓,对准了他的方向。
而此时,那人撑着伞缓缓走来,长靴步过水滩,穿过茫茫大雨,他拱手作礼:“今夜得二位相助,青伦不胜感激。”
宁远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江湖人的道义,公子伦毋须客气。”
莫离却是紧紧抿着唇,怔怔地望着渺茫的夜雨。
夜明珠的莹莹光辉衬着她那双眼明净如琉璃,她与公子伦无语相凝。
很久以后回忆此幕,有人遗憾,有人后悔,遗憾的是公子伦,后悔的是莫离。
他孑然而立,背后是泼墨苍穹连天大雨,形单影只的身影如此孤寂,莫离后悔,终没来得及伸手拥抱一回,替他熨烫疲惫的身心。
盛青伦浅淡的眸光描摹在莫离眉间,他却出言问宁远道:“雨太大,二位不妨歇在此,我令盛宴去离苑通传一声。”
宁远笑着拒绝道:“不必,睿王还在那里,岂有客人替主人看家的道理。”
盛青伦让开路:“那青伦便不留二位了。”
他又叮嘱马夫道:“雨天路滑,驾车稳当些。”
宁远道:“告辞。”
莫离瞧见盛青月正向这边张望,虽雨势较大,看不清表情,但她知道,那姑娘眼里定是含着希冀。
她侧首低声问宁远:“你要不去和郡主道个别?”
宁远眸色深沉,淡淡说了句:“不用。”
盛青月见哥哥终没留住宁远,心里不免失望。
她望着渐渐在雨中越来越远的马车,突觉肩膀上的疼痛火辣般撕扯着。
盛青伦淡淡道:“回屋吧。”
盛青月忽然回过头,问:“哥哥,你说他心中会不会有我?”
盛青伦叹了一声道:“公子远这人,逢人且说三分话,从未全抛一片心。青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