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就好像到了傍晚。
当冬雷响彻于空寂,这场将下未下的雨终于笼罩了帝都天启城。
也许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所以来势汹汹。夹杂着水雾的雨幕被凛风扫进空旷的大殿,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了殿前的牌匾——千叶阁。
身着黑色蟒袍的年轻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窗外飘摇的风雨,任由它们噼啪的击打在地面,就连他面前那张名贵黄花梨造就的考究案几上也落了薄薄一层雨水。男人一手擎着一杆极品龙须象牙笔,一手握着块兽首青铜镇尺,不符合年纪的深邃目光盯着案头打湿的宣纸,久久不发一语。
阁楼下的大门外,四名身材挺拔的卫兵在雨中纹丝不动,只有眼中精芒将他们与那些冰冷的雕塑区分开来。凛冬来雨,气温降到极点,空气中却不见这些卫兵呼出的白气。
此时雨势渐大,这处罕有人至的阁楼迎来了两位访客: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蓄着整齐利落的短须,龙行虎步,他的身后是一尊仿佛铁铸的巨大身影,那道身影罩在蓑衣之中,为前方的男人撑起一把漆黑铁伞,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在伞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哪怕是在修行者乃至妖族都不算稀奇的皇城,这样的组合也着实有些引人注目。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卫兵声音不卑不亢,不露张狂也不缺威仪,字句铿锵,宛如金铁。
“叶洪烈在不在?”短须男人背后足有寻常两人高的巨大身影开口,声如闷雷,震得地面发颤。
访客直呼主人姓名,这在天启官场的繁复礼节中被视为极傲慢和极忌讳的事情,为首的卫兵皱了下眉,但良好的涵养让他并未当场发作,依旧平淡答道:“尚书大人今日不在京城,二位请回吧。”
“意思是楼里的是叶谪仙了?”巨大身影继续发问。
“放肆,胆敢直呼元帅大人名讳,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纵使卫兵脾气再好,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与此同时,剩余三人悄然散开,将来者合围在正中。
无穷无尽的元气浪潮从四名卫兵的穴窍奔涌而出,如长江巨海滔滔不绝。这四名卫兵体内轰隆作响,仿佛四座烘炉在疯狂提炼天地中的能量。磅礴的元气在丈把高的红砖院墙里来回鼓荡,却不外溢丝毫,这不单单是四名尚贤境的传奇修行者,这更是四名拥有着绝佳默契,精于阵法杀伐的帝国精锐。
“没想到叶家四魁亲自坐镇在这里,四象烘炉,果然精妙无双。”短须男人赞叹道。
“狂妄之徒,有点浅薄修为,就不知自己斤两,我叶家在皇城脚下百余年来,还未受过这等折辱。”四名卫兵想必已是怒极,手中铁剑散出的无限杀机将淅沥的雨滴切割成微小的雾气。朦胧之中,这四人身形如电,瞬间穿梭冬雨形成的雾霭,想要以雷霆手段将对方拿下。
对面的短须男子未动,他身后的巨人先动,一只满覆黑甲的巨大手掌从蓑衣里探出,遮天蔽日而来,牢牢攥住来犯的四柄长剑,满院的元气随着剑势被阻而凝滞,四把一看就不是凡物的宝剑在那堪称雄伟的手掌里化作一把铁粉。
“天启叶家,好大的官威,你们的父辈用鲜血在苍阳拼出叶家军的赫赫威名,却养出了你们这群坐享其成的窝囊废。算你们运气好,我就不计较此事了,今日若来的是桀将军,我看他叶洪烈拿你们的尸首找谁说理去。”高大的身影从腰间摸出一块沾满雨水的铁牌,四名卫兵错愕的扫过牌上刻字,纷纷双手抱拳半跪在地,再不敢看二人一眼。
阁楼中,年轻男人仿佛没有注意到楼下的状况,他落下手中镇尺,轻轻抚平湿漉漉的宣纸,于是本已无法书写的宣纸干燥如初,然后男人向着窗外拂袖,便没有雨水可以侵入阁楼丝毫。
“元帅大人真是好心性,也不怕我将你那几位护卫给打杀了。”高大身影走进阁楼殿堂,他身上的蓑衣被放在一边,露出里面一整套漆黑严密的铁铠。
“秦堂将军是惜才之人,下手自有分寸,哪里需要我来多嘴。”被称作元帅大人的叶谪仙没有回头去看黑甲男人,而是提笔蘸墨,落于宣纸之上。
“陛下诏我们回京议事,就我这个闲人来的最快,想着来了也是无事,便寻了咱们禁军大统领秦堂将军一起到你这坐坐,结果差点吃个闭门羹啊。”短须男人手握铁伞缓缓上楼,与秦堂并肩而立。
“老师是在责备学生治军不严了,如今叶家因我之故声望正值百年来巅峰,确有很多人生出傲慢无礼之心,忘记习武勤勉扎实之本,所谓骄兵必败,学生一定谨记在心。”谪仙将字写完,把笔搁于架上,然后折起宣纸送出窗外。
青檀皮造的生宣在雨中无风飘摇,向着西南飞去。
“阴雨连绵,学生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谪仙负手高阁远眺,环金带的蟒袍在身后拖的极长。
“比起十七年前日暮的黄金一代,如今的我们更是百花齐放,只强不弱。”短须男人神色傲然道:“我们什么都不怕。”
“是啊。”谪仙的目光落在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看到手握书卷匆忙赶路的学子,看到铠甲峥嵘森严威武的将士,看到神光隐现精气饱满的修行者,欣慰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与冬雨霏霏的京城截然相反,地处西南的轸州天琅郡正沐浴在暖阳之下,十里长街从来不缺叫卖吆喝的商贩,捏糖人,采耳师,这些阴雨天难见的手艺人们又重新招揽起了生意。难得的美好午后,穿着花袄的姑娘们走出闺房,三三两两结伴漫步在青石板桥上,羞答答的目光在路过的俊俏小哥棱角分明的脸上流转,兴许其中一位便成了日后的情郎。跨过波光粼粼,无人泛舟的湖面是气势恢宏的龙将府邸,有着大把闲散时光的南方龙将墨麟裹着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正端起烟枪瞅着面前一身戎装英武非凡的青年军官,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事交由我去办,将军请放一百个心,莫说与我同境界的苍阳匪寇,哪怕再高出一个境界,我也有信心将其拿下。”青年军官双手抱拳,虽然是在请命,但依然可以听出那股子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味道。
“你小子还是太年轻了。”墨麟以一个很是舒服的姿势倚在藤椅上笑道,“那可是弦影的人情啊,这份人情放在京城,就等于是一封进太学院的举荐信,什么鸦雀岭首领飞咆,也就是你当真了。”
青年军官一脸错愕,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墨麟起身拍拍青年军官的肩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这道与你同去,如果真是那么一个洞世中境的山贼,这个人情让给你也无妨,可万一还有什么大麻烦在后面,我就要准备给你这位继元帅大人之后的叶家第一天才擦屁股了。”
“就算是有我不能敌之人,还有叶家供奉数位相伴左右,怎敢劳将军亲自出手。”
“苍阳的水深的很哩,你可别忘记辉耀战败之后,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大片荒原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结果我们还是把绞炼将军的性命给搭了进去。你家的供奉未必要强过绞炼将军吧。”墨麟看着哑口无言的青年将官,抬手指指头顶湛蓝的天空,接着说道:“暂且不说苍阳有没有传说中的净晟境,当年绞炼将军身死混沌域,谪仙大人动了真怒,亲自前去取回尸身,能在咱们日暮第一人手下讨到生路,混沌域的域主起码也是秦堂将军那般修为,更何况除他之外,还有灰石城城主潮虎,霸王台的屠夫以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势力,这些家伙可没一个善茬,你只要碰上一个,就是必死无疑的绝路。”
青年军官听得墨麟一席话,目光只涣散片刻就恢复了清明,认真说道:“长兄曾教导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死之间亦有大机缘,”
“有些话听得,有些话听不得,谪仙大人是何等人物,我只知道他让无数人领略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可从未让谁获得过你说的大机缘,说句大不敬的话,你那拥有天地最强体魄的长兄,怕是根本不知道‘生死之间’四字是怎么写的。”墨麟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拾好行李,明日出发,先将苍阳一事办好,再言其他。”
“好的,我这就差人唤来大牛。”
“不用,我们二人便足够了,带上大牛你怕别人认不出我么。”墨麟摆手说道。
“将军去救人,和别人能否认出有何关系?”青年军官疑惑道。
墨麟没有回答军官的问题,转而问道:“那天弦影先生走后,叫你查的事情进展如何?”
青年军官若有所思,道:“永夜是双莲镇驻防百夫长,户籍星州赤水城,在营救镇长女儿途中于鸦雀岭被俘,生死不明,双莲镇报备的批文是英烈。”
“生死不知就是默认死了,苍阳凶险,失踪之人难寻,这也情有可原,可是英烈发放的抚恤金去了哪里,可是到了他亲属手上?”
“抚恤金共计官银一万两,拨发到双莲镇后,便……”
“便如何?”
“下落不明了。”军官沉声说道。
“好一个下落不明啊,如今战事渐少,就有人想发死人财,我倒想看看这些混账的本事有多大,是不是也想把我给宰了,卖到苍阳去发一笔横财。”墨麟不轻不重的跺了下脚,转身离开。
待得墨麟离去许久,满头大汗的青年军官才发现将军原先所站之地,平整坚固的青石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层细碎的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