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桐在最后一批死士赶到的时候,一直在想的是: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城郊十里半生亭,周边的茶铺大约是已然寥败,破旧不堪,木桢横斜,步桐清冷一笑,
“到底是,狡兔死,猎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人生如戏亦如棋啊。
身后早已满身血污的死士看着步桐已然毫无斗志的颓废模样,赤红着眼睛上前着急催促着,声音嘶哑,
“大先生,走吧,留得青山在……”
原本以为步桐是在为这眼前潦倒的局势所困闷,却不想听到步桐接下来低声自言自语着,
“这不对啊,一般穿越剧本不是这样的,难道不该有反转?”死士们面面相觑,满眼都是:大先生莫不是受了刺激,有些疯癫了?
步桐回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如今已经到了这般众叛亲离的地步,哪里还有什么反转?”
语罢拿出身上仓促间带出的一些细软,摘下耳珰,卸下玉环,执予众人,
“想我南国公府嫡女,扶新帝登位耗尽多年心血谋划,如今却被奸人所害成了这般模样,他们拿不到我是没法回去交差的,你们几个也不必再无端费了性命,这是我最后能给你们的了,拿了分去各自散了吧。”
几个明显已经抵御过好几波攻击精疲力尽的死士“扑通扑通”纷纷跪下,“大先生,我们几个除了跟随大先生左右,再无去处,还请先生莫要赶我们走。”
步桐颤巍巍起身,扶着身旁早已枯死的柳树枝干,仰头看着那光秃秃的树干,就好像在看自己苍白凉薄的前半生,
“你们都是被我救下的人,既然感恩与我,是不是应当遵从我的吩咐?”
众人伏下头,身姿在猎猎寒风中坚硬如铁,“但凭大先生吩咐。”
步桐扔下手中的沉重,“我命令你们,带上这些东西离开,寻一村庄添置良田,隐瞒这些刀尖舔血的过往,重新开始过普通人的生活。”
为首的死士仍不甘心听令,被步桐一个眼神瞪住,“听令!”
众人这方重重磕下头,带上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互相搀扶离开。
步桐看着手里被强留下的匕首,不禁苦笑,“这又有何用?”
起身伸了个懒腰,步桐突然就想开了:如今若是死了,按照一般穿越剧情,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是了,步桐是穿越到这个不知名朝代的。
那天,自己正在医院里“威胁”着那些下医嘱跟挤牙膏一样的大夫时,护士长急急忙忙地来喊众人去抢救室,自己只觉得被人撞倒,眼前一黑再睁开,就成了这个朝代南国公府的嫡女,按照一般穿越剧的套路,遇到了当时还是六皇子的负心人,为了他的前程大业,自己为他筹谋人心,算计权术,连累了自家兄长战死沙场,家世凄凌,最后那人坐上高位,却拥着自己庶出的姐姐给自家安了一个“功高盖主,谋逆佞臣”的帽子,下旨满门抄斩……
步桐被一群死士保护着逃出来,可又该去哪里呢?长嫂和侄儿也已亡故,叔公伯父皆被软禁,实在是再无去处。
步桐对自己的这次穿越之行很是不满,同样都是穿越,人家要么种田经商发家致富,要么皇子王爷帅哥在怀,偏偏自己像是个后娘养的,竟然这般困扰一世,眼瞧着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过如这般就能回家的话,倒也不是件坏事。
张大夫,我再也不嫌弃你医嘱下得又慢又碎错误又多了;
护士长,再也不嫌弃你啰嗦了。
好想你们啊。
……
步桐唏嘘中,远处大群马队已经快速逼近,喧嚣四起,打碎这最后一丝平静。
果然,还是来了。
穆禾荃,我若还活着,就不会放心吧?
马队顷刻到了眼前,步桐看着浑身上下漆黑无色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杀手,不由笑出了声,
“何必呢?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要难为将军青天白日打扮成这样。”
为首的人拉下蒙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步桐轻轻叹了口气,
“徐宁,果然是你。”
徐宁面露狰狞之色,再也不似做门生时在步桐跟前恭敬小心的模样,张狂得意的模样毫不遮掩,“大先生,您逃不掉的,怎么,如今连家门死士都弃您逃命去了吗?”
步桐看着这人小人得志的嘴脸,这次很认真地叹了口气,“徐都尉,你知道之前在我这里,想要的前程一直没有走通,是因为什么吗?”
大约觉得任是如何,步桐也逃脱不得,徐宁洋洋得意地趴在马鞍上看着步桐,一脸不屑反讽,
“大先生也怎是也没料到,当年的御下红人如今竟然连面见陛下的机会都没有吧?”
步桐心里一凉,前日圣旨突下,抄家罢职,就地处决,穆禾荃还是这般狠绝无情,一点当年扶持的情分都不察,一次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可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步桐自然不愿失落的模样看得对面的人小人得意。
“是我看人失准,但是对你,倒是没有判断失误,”步桐摸着尖锐的刀锋上前一步,不看那些杀手慢慢抽出的刀剑,只是紧紧地盯着徐宁不解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这张嘴脸,丑陋得就像一桩冤案。”
话音刚落,在徐宁瞬间愤怒的眼神里,步桐带着一丝笑意,将那柄匕首一点一点送进自己的胸口,冰凉刺骨,却不是那么疼,意识一点一点在消失,步桐心里雀跃着:
终于,可以回家了。
原来穿越是真的有灵魂的,步桐感觉自己慢慢脱离那副躯壳,升腾起来,看着徐宁泄愤似的踢了自己的尸身几脚,嘴里的话更是脏污不堪,无语地上去扇他,
“小人啊你,我都死了你还踹我!”
当然,这一下打不到他,这句话也到不了他的耳朵。
意识在慢慢上移,步桐可以看到远处又来了一只马队,不过人数不多,也就十几个人的样子,迅速到近前,步桐这才看到了最讨厌的一张脸。
汤玄霖!
这人可以说是自己的死敌之首,虽然说各为其主本没有错,但是汤玄霖为人太过诡谲,心思极细,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
强敌大多不讨人喜欢,不过后来步桐设计,将他贬去西北驻守,可如今怎的突然回来了?
莫不是回来看自己笑话的?
步桐很快认准了这一答案,因为徐宁乐呵呵地上前作礼,
“汤大人,您怎么回来了?刚巧臣下奉陛下圣谕,前来追捕逆犯,想来这步家嫡女也是欺凌大人许久,如今臣下做个顺水人情,将这尸身赠与大人,如何处置但凭大人吩咐。”
步桐忍不住再踹他几脚,“我都死了你们还不放过我,怎的要五马分尸才算解气不成?”虽然知道没人听得到,但还是忍不住冲着徐宁连喊了好几声“小人”。
汤玄霖带着大大的帽兜,看不清楚表情如何,但步桐不难猜测,那人的表情大约很是舒爽吧。
身体在一点点上移,马上就要离开这些人的头顶了,步桐赶忙抓紧时间又“踹”了徐宁的脑袋几下,回眸看着汤玄霖过去抱起自己的尸身。
嗯?怎么是抱的?不该先踹几脚才对吗?
帽兜落下,露出一张风尘绝代的脸,不得不说,这个奸臣模样生的,还是极好的,眉眼深邃,如画如刻,体态修长,就是,可惜了。
步桐摇摇头,“可惜了汤玄霖就是个宦臣,不然这京都的万千少女,可都要芳心乱动了。”
汤玄霖手握东厂,一向以尽晓天下事震于人耳,素来传说手下有八千血滴子,打探消息,刺探隐秘,暗杀亲股,是朝廷最锋利的一把刀,狠戾无情,但是步桐对于自己最开始办起东厂的初衷,远不是传言这般神秘。
不过汤玄霖,这是什么表情?
已然飘到树梢的步桐察觉到了不对劲,汤玄霖一向没有任何表情死板一样的脸上,这是,悲伤的神色吗?那滴亮晶晶的是什么?眼泪吗?!
汤玄霖竟然会流泪?!
竟然还是为了自己??!!
步桐赶紧打消这个“诙谐”的想法,这可是汤玄霖啊,得到自己的死讯,不设宴庆祝就不错了,难过?呵。
但是汤玄霖嘴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步桐的自嘲,只听到那个俊美冷冶的男人嘴里低低地发出声音,
“玄武,动手,不留全尸。”
简短的几个字后,原本跟在汤玄霖身后的人应声点头,这个面带刺字的人轻轻挥手,所有人得令而动,一时间,荒废已久的京郊凉亭,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虐杀,这是一场,骇人的虐杀。
饶是步桐也算去过战场见过些世面,但也没见过如此般行径。
战场杀敌,尽是只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掉最多的敌人,而眼下,汤玄霖身后的亲随,对那几十个追杀的杀手,均是利刃划过斩掉四肢,或刀刀凌迟,最后遍地尽是哀嚎的人,惨叫凄凌至极,让听者头皮发麻,但细看竟无一人咽气。
步桐再看汤玄霖,已经轻轻抱起自己的尸身,毫不犹豫地踩过那些仍有气息,奄奄求救的人,径自走开。
步桐震惊,忍不住喊出声,“汤玄霖,你是在替我报仇吗?”
早已越过树梢的人意识再次开始模糊,步桐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是暖的。
名满京都的“大先生”,“女诸葛”,怎么也没想到,这最后一丝微暖,竟然是曾经最讨厌的人送来的。
汤玄霖,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