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暇的身体,之后的行程夜瑾言再也没有微服带着无暇出去过,也没有再出现杀手刺客一类的生物,倒是席满琯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护在无暇的周围,很是周到。
行程的速度并不快,又走了大半月之久,京城这才遥遥在望,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日头也升到了当中,经过半天的赶路,无论是马还是人都有些疲惫了起来。
马公公及时地请了旨意,让众人停下来休息。
无暇最近害喜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起来,非常嗜睡,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吃的东西也很少,虽然没有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但是荤腥味重的东西一样都不能沾,于是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听雪对于自己没有察觉到无暇的身体情况感到什么的自责,无暇本就爱清净,这次随驾南巡,原本准备带着她和赵嬷嬷,但是体谅赵嬷嬷年纪大了不能奔波,所以最后就只带了她一个,谁知她竟然都没发现无暇有了身孕。
于是在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无暇的同时,对发现无暇身体情况的席满琯的态度简直算是感激涕零,好的不得了,加上她原本就是知道夜瑾言的打算,所以銮驾刚刚停下,她看了一眼坐在车辕上的席满琯,道:“还要麻烦将军照应一下公主,奴婢去煮些清淡的吃食。”
席满琯淡淡地点点头,见她走了,这才转过身,撩起了马车的帘子。
车厢内无暇刚刚醒过来,脸上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慵懒,那种完全不设防的无辜和迷糊简直就是最致命的诱惑,让席满琯的心控制不住地激烈跳动。
“唔……远哥哥,”无暇睁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眼蹭了蹭柔软的毯子:“咱们到哪了?”
席满琯握了握拳,然后伸手摸了摸她披散如同绸缎一样的青丝,“到了中午暂时停下来休整呢,无暇饿了没?”
无暇眨眨眼,“好像不是很饿,”说着也笑了起来,“我整日就窝在马车里睡觉什么都不干,又怎么会饿?”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吃一点,聆雪已经去煮了,一会用一点之后就下车去走走,总是睡觉对身子也不好,你如今坐胎也稳了,走一走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他的声音轻轻的,虽然表面上似乎听不出有什么起伏,但是无暇还是敏锐地听出他话语和音调之中饱含的温柔的关心。
双眸对上他专注而关心的眼神,她突然就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中冒出了什么,掩饰性地垂下头抚了抚头发,无暇笑道:“远哥哥你真好,小时候你从荷花池你把我救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和言哥哥一样的人,你们都是我永远的亲人,有你们在,真好。”。
是和言哥哥一样的人,永远的亲人。
席满琯虚握着的手指一紧,然后悄然地松开,神色似乎没什么变化,可是眼底还是闪过了黯然和苦涩,亲人啊,为什么不能是爱人,明明是他先遇见了她,明明他们之间的纠葛更深,为什么她却偏偏看上了君子墨那个伪君子,他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君子墨?
他动了动嘴,多么想将这句话问出来,可是他不敢,更不愿,他怕一旦说出来,连亲情都会变淡,他也怕在这种时候,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聪敏如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无暇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又重新生出了和君子墨重归于好的念头,甚至不去在意那个被君子墨盛宠着的东微茗。
他的无暇,他心头无上的珍宝,竟然为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卑微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种认知让他痛不可抑,好像是缠在心上的丝线,每想一次,丝线就勒紧一次,鲜血淋漓。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苛待。
“无暇……”他沙哑地开口唤着,浓烈的感情似乎就要喷涌出来,心中的渴望无时不刻地不在诱惑他,推动他,说出来吧,不要去管她现在是有夫之妇,反正君子墨对她也不好,也不要管她现在有了身孕,反正那个孩子就算活下来,他就一起养着又何妨。
更不要去管无暇会不会因此而烦恼,让她因为自己烦恼,总比现在总是见他限定在亲人的身份上好,他的心意,又怎么能不让她知道?即使她现在还不爱他,最起码作为亲人她不会排斥他,感情都是在一起培养出来的,总有一日她会爱上他的。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包含着太过太多的感情,多得让无暇有些心慌起来,目光闪躲了一下,无暇不自在地攥紧了毯子,“远哥哥这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席满琯所有要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咙之中,他闭了闭眼,将那要冲出口的话连同所有的心意和感情全部咽了回去,重新压入心底。
看到了她的闪躲,他还能说些什么?
“马车里面太憋闷了,你出来吹吹风吧,我还有些事要去交代,过一会儿再来。”说完就转身出了马车。
无暇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没办法呼吸,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席满琯待她是不一样的,只是却不愿意深想,因为夜瑾言身为一国之君,待她也是同样的好,甚至更好,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兄妹感情,她也只想要这样的感情,过了界,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她晃了晃头,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朝外看过去,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从这里看过去,路边延展开大片的绿色,上面点缀着五彩斑斓,各色蝴蝶在其中翩翩起舞,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无暇似乎也受到了影响,觉得身体好了很多,便真的掀了帘子出去,也不敢走远,便只坐在车辕上观赏着四周的风景。
“这回你得意了?”
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了过来,吓了无暇一跳,猛然转过头去,只见陈烟一脸阴沉地立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她,眸中全都是冰冷的厌恶很狠戾。
无暇有些奇怪,“什么意思?”
陈烟冷笑了一声,“什么意思?你装什么装,有远之天天陪着你,还逼得我去嫁人,你还不得意?呵,一个有夫之妇,如此不避讳地和外男在一起,贱到这样的地步,难怪你夫家不待见你,要是我,早将你沉塘了,哪里还会由着你在这里卖弄风骚?”
无暇的脸“刷”地变得更加苍白,目光却冷了下去,她原本还有些同情陈烟,可是她这样又是揭她的伤疤,又是侮辱她的话,让无暇对她的态度也开始改变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说,我知道你喜欢远哥哥,那你就尽管去找他,你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陈烟却冷冷地嗤笑:“找他?有用吗,他什么都听你的不是吗,你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不然我怎么会被推给别人?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吃着碗里还扒着锅里的不放,贪心不足的下场就是不得好死!”
无暇更加莫名其妙,怒气也翻涌了上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他都听我的,我和远哥哥说过什么了他听我得了?还有你有没有被推给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是谁,我会管你的事你也配?我是怎么样的也不要你管,不喜欢我就不要跑来和我说话,离我有多远就多远!咳咳……”
迎风激动地说话让无暇呛了一口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陈烟立刻轻蔑地撇嘴,“又装什么装,那天不是还和远之去风拂泉玩的开心,怎么现在又开始装生病了,也只有远之才会上你的当……”
无暇越咳越厉害,原本就消瘦了很多的身体轻颤着,苍白的脸上因为用力而浮起了红晕,后背却因此而生出了一层冷汗来。
饶是以为她装模作样的陈烟见状也开始觉得不正常了起来,她站在原地神情有些不自在,正想着是上前看看还是直接走人的时候,却见无暇突然微微倾身,然后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喷出了一口血来。
陈烟完完全全地愣住了,盯着无暇被血染红的嘴唇,突然尖叫了起来:“啊——”
这一尖叫立刻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正在煮汤熬药的聆雪手一抖,调羹掉进了汤钵里,溅起了滚烫的汤水溅到她的手上,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心里升起的不好的预感让她立刻起身朝马车的方向看了过去。
远远地就看见无暇有些狼狈而虚弱的样子,那一瞬间连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拔足就往那边奔了过去,只是她再快也没有席满琯快。
席满琯虽然离开了,只是还一直注意着无暇,而陈烟早就看见席满琯的位置,故意利用车厢挡住了自己的身体,这才没被席满琯发现,而刚才的尖叫也彻底地暴露了她的存在。
“无暇——”席满琯一向严肃而沉稳的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伸手半揽着无暇的身子,那殷红的颜色让他全身都微微发抖,“别怕别怕,远哥哥在呢,别怕……”
无暇动了动唇角,微微摇头:“我不怕。”
“不怕就好,记得远哥哥一直在。”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她身上轻轻一点,无暇连挣扎和迟疑都没有,立刻陷入了昏睡之中。
此时夜瑾言和周太医也全都赶了过来。
看着无暇苍白到透明的脸色,映衬得唇上的血色红的凄厉,夜瑾言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控制着自己的失态,然后凌厉的龙目朝四周一扫,将所有人都看得一个激灵,四个字掷地有声,“就地扎营!”
金红的夕照挣扎着落入西山,敛尽了最后一丝余晖,暮色从天边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似乎是眨眼间就覆盖了整个大地,营地之间的火把顿时显得十分明亮起来,照亮了周围一个个帐篷。
无暇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了暖黄的色泽,带着宁静和安详的意味,她动了动脖子,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姑娘,你可算是醒过来了,觉得好些了吗?”守在旁边的聆雪见她睁开眼睛,立刻走了过来。
无暇却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了腹部,急急地问道:“孩子……”
“孩子当然没事,周太医只说是气急攻心,都怪那个陈烟,简直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一提起陈烟,聆雪立刻气呼呼地说着,“还有席将军,居然为她求情。”
无暇缓缓地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别气了,我好饿。”
“奴婢这是太生气了,”聆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这就去给姑娘取吃食来。”
无暇看着她急匆匆地往外走的身影,不由微微一笑,聆雪倒是原来越本性外露了,刚开始出宫跟着她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时间久了,性子倒也真的活泼了一些。
帐篷的帘子一打,烛火也跟着晃了晃,无暇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只见席满琯站在门口正开着她,她舒了眉头笑道:“远哥哥骗了我呢,说你会一直在,我醒过来可别见着远哥哥,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明明答应我的,却又食言了,该罚!”
席满琯见她这般活泼的样子,一直提在半空的心也放了回去,走过来坐到床边,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才道:“虽然往后不会再见着陈烟,但是她那样的人也不少,往后若是再遇到了,便早早地避开,不要理睬,你性子太静,和她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她们无论说了,你都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吗?”
无暇撑着身子坐起来,半靠在床头,皱了皱眉头,复又释然道:“我也是一时生了气罢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其实她生气的,也不过是因为陈烟所说的她不受君家待见的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她的最痛处罢了。
其实真的说起来,陈烟说的也是实话,是无暇她承受不了别人的实话而已,即使君家不待见她那是事实,可是因为她受到夜瑾言的宠爱,从来没有人将这话在她面前摊开了说,于是猛然间被陈烟揭开了那层遮羞布,她实在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恼羞成怒,只是这怒,没有影响到陈烟,反而将自己给伤了。
“不想笑就别笑,生气了就发怒,不要什么事都放在心底,”席满琯看着她唇边的苦笑,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说,我,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不是想要监视控制你的生活,我们只是想要好好保护你罢了,你只是个姑娘家,不需要这么好强,什么都是自己扛着,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无暇张了张嘴,然后眼圈红了起来。
席满琯叹了口气,看着她用力抿着嘴不说话,低声道:“皇上在生气,而且因为回程走的是陆路,拖得时间也比较久,京城里的折子越来越多,他每日到了三更才睡下,方才他和我说,明日他要加紧行程,却又担忧你的身子受不住,所以让我留下来陪着你慢慢回京。”
原来言哥哥每天都忙到那么晚吗?可是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无暇怔怔地想着,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从小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宫里长大,那个时候将夜瑾言视为眼中钉的人可不少,直到此刻再想起来,无暇才猛然惊觉,夜瑾言要多么辛苦谋算,才能在那深宫里,将他和她两人护得周全,而且没有一点点的风波涉及到她。
在那样庞杂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她却活得那么单纯而轻松,只因为所有的黑暗和丑陋,都被另外一个人抗在了肩上。
等他登基之后,她回了府,可是他还是那样照顾着她,三天两趟地让她进宫,有什么好吃好玩好用的从来都没有少了她的一份,虽然明面上并没有多么出彩,可是她却知道,她得到的东西甚至比皇后还要厚上一两分。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很听话,从来不给他添麻烦,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所有被动的承认其实也是对他的一种伤害,她只管接受着他对她的疼爱,却从来没有回报过一分,甚至在后来还忤逆了他。
嫁给君子墨,这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跪下来求他,她原本只是觉得歉疚,歉疚于她自己的固执,可是那个时候,她大概没有看到夜瑾言眼中的难过吧,后来她一次次地从夜瑾言那里探听朝中的消息,其实他是知道的吧,可是却装作不知道告诉了她,只是为了让她在君子墨面前有个交待。
是啊,她对君子墨有了交待,对自己有了交待,可是却从来没有去顾虑那个一直深深宠爱着她的兄长。
其实女人是最敏感的,可是这样的敏感只会放在所爱的那个人身上,女人也是最会装糊涂的,这样的装糊涂也同样只会放在所爱的那个人身上。
她从来都知道君子墨不爱她,她也知道君子墨之所以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夜瑾言宠爱她,君子墨需要她这个桥梁从夜瑾言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可是她选择了装糊涂,她爱他,所以宁愿自己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然而到了现在,她还能继续装糊涂下去吗?
她可以不顾自己,可是却不能不顾身后一直护着她疼着她宠着她的人。
无暇的泪珠慢慢地滚落了下来,可是她却勾起了唇角笑了起来,她知道,她和君子墨再也没有可能了,可是她还有两个宠爱她的兄长,人生的得失,从来都是一念之间。
她该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