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惇本殿却是红烛高悬。
“太子殿下,您能平安归来,实乃万民之幸。”灯影中,方敖跪拜下去。
一身孔雀蓝常服的青年闻言从书桌前转身,只见他面如冠玉,正是才与永嗔下江南查案归来的太子永湛。这一路上险象环生,着实惊心动魄。
然而此刻,安静祥和的惇本殿中,太子永湛只微笑道:“路上总有不太平之处,好在孤安然无恙,你且起来。”他指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柳无华道:“他与你从前都是陪孤读书之人。你们也叙叙旧。今后孤要用你们之处还多,要辛苦二位了。”
方敖恭敬应下,与负手立在一旁的柳无华对视一眼。十数年前,这二人虽然都是太子伴读,然而却打心眼里不投脾气,不过是面子情。如今惇本殿重逢,都感岁月如梭。
太子永湛已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隔着书案,对方敖道:“孤离京后,京都形势如何?”
方敖便将这段日子里朝中大小事务简略汇报,尤其是德妃一系伙同金人、意在今上,事迹败露一事,后景隆帝鸩杀德妃,圈禁了五皇子永澹与九皇子永氿,连田国舅也落个没下场。他又道:“皇上惊怒之下,似有中风之症,如今只以左臂书写。”
太子永湛眉心微蹙,似乎在为父皇病体担忧。
“还有一事……殿下与勇郡王南下期间,常伴皇上左右的乃是忠郡王永沂,据说他每晚都在乾清宫诵书,好使皇上入睡安眠。十八皇子永叶也时常诵诗博皇上一乐,都是由宫里淑贵妃带去勤政殿。”方敖一板一眼说到此处,仍是恭敬地垂头盯着自己脚尖。
倒是一旁柳无华抬眼望了望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出神了一瞬,只摆手道:“这是十六弟的孝心。”并不提淑贵妃与永叶,转而道:“孤这番回来,进呈御揽的奏疏已写好了,途中仓促,怕有潦草处。你们二人一并看了,替孤润色一二。”
方敖简短道:“不敢。”说着躬身上前,双手捧来奏疏,与柳无华退到西厢,仔细观摩。
二人再进书房时,已是三更天。
太子永湛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笔,抬头笑问道:“如何?”
方敖恭敬地将奏疏捧上,道:“殿下辞藻富逸,臣等无可增删之处。”
“所叙之事呢?”
方敖微愣,倒是柳无华笑道:“殿下奏疏中没提勇郡王。”
太子永湛翻着自己亲笔写的那奏疏,温和道:“柳卿的意思,是要提?”
柳无华摇头道:“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殿下不提勇郡王,于彼此都是好事。”
太子永湛微微点头,犒劳了他们两句,又要人温参汤来给二人饮下,这才让太监送二人出去。他独自坐在书房,隔窗望着园子里的树影石雕,觉出这毓庆宫的寡淡来,坐在此间,想起与永嗔九死一生的南巡路,竟觉得像隔着雾气看了一场武戏似的,热闹而又不真实。
明日觐见父皇,自然要有一番奏对,太子永湛仰面望着藻井上不断边的祥云纹样,思绪也如那纹样一般绵绵不止,自知这一夜是睡不成了。
翌日,勤政殿。
“这一趟江南行,学到不少吧,小十七?”景隆帝这会儿对永嗔,简直有几分和蔼可亲,“回来可去给你母妃请安了?”
“儿臣的确跟着太子哥哥学到许多……”永嗔笑道:“原打算下了朝去给母妃请安。”
“去吧去吧,淑贵妃惦记着你的。永叶也想哥哥了——昨儿还跑到思政殿来,问朕要哥哥呢。”景隆帝说着大笑起来。
十六皇子永沂站在一旁,瞄了永嗔一眼,神色复杂。
太子永湛将各人神态尽收眼底,见永嗔听闻永叶之事向自己望来,只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一时景隆帝传诸内阁大臣来,商讨江南科举舞弊案的善后事宜。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邀买人心的好差事,景隆帝竟派给了十六皇子永沂——而所用方案,分明是太子永湛奏疏上所写内容。
众人退下,各自散去。
太子永湛便有些神思不属,他独自往毓庆宫走去。父皇年事渐高,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既然圈禁了五弟与九弟,却眼看着又要重用与他们一母同胞的十六弟。这是对十六弟的安抚还是……
他思索着慢慢走完一条甬道,偶一抬头,见一旁苏淡墨时不时往后头瞧,不禁奇怪,回头一顾,见竟是永嗔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知跟了多久,因笑着怪苏淡墨:“怎得不告诉孤——就这么让他跟在后面。”便驻足等永嗔走过来。
“分明是哥哥不知在想什么。”永嗔快走两步,“我去给母妃请安,与哥哥顺路。可是有担心之事?”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有点意外他偶尔过分细腻的心思,只道:“何出此问?”
永嗔轻笑道:“哥哥眉宇间似有隐忧。”
太子永湛微愣,抬头见已到毓庆宫,道:“你跟错路了。”指了跟前儿俩提灯笼的小太监给永嗔带路,“让他们跟着吧。一会儿天黑了也有个亮。”
见永嗔不再问,太子永湛松了口气,遥遥望着他原路退回去,这才进了毓庆宫。用过晚膳,苏淡墨来报,“十七爷过去,淑贵妃仍是避而不见。”
太子永湛点头,一旁柳无华等苏淡墨退下便道:“看来这十八皇子如此早慧,倒并非勇郡王之手笔。”
太子永湛一笑,淡淡道:“是淑母妃舐犊情深。”
十六皇子永沂下江南了,景隆帝身边陪伴的人换成了小儿子永叶,十八皇子聪颖好学、能诵诗百篇,日子就在十八皇子朗朗诵书声中不急不缓地过去了。
有太医的丹青妙手,景隆帝身体逐渐好转,精神矍铄,再度将政务收归己手,又命太子永湛代父祭天。按说祭天这种事情,交给他,是一种信重与信号。然而太子永湛一回京,却又接了圣旨,要闭门读书。
这闭门读书太子永湛原是熟悉的。当初在木兰围场,德妃系痛下杀手,他与永嗔九死一生、侥天之幸活下来,永嗔按原定计划去了西北,他与诸位年长皇子却是被要求闭门读书。这是风急浪涌之时,景隆帝惯用的御下之道。
然而如今德妃系垮台,朝中并无大事,何处起了疾风呢?
只怕是景隆帝心中。
一晃眼,十六皇子永沂载誉归来,已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
景隆帝在勤政殿接见永沂。
太子永湛赶到的时候,永沂的汇报已经接近尾声,更有十八皇子永叶在旁、童言童语逗得景隆帝龙颜大悦,勤政殿内外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
见太子永湛来,景隆帝指着永沂对他道:“你十六弟这次去江南,着实辛苦了一场。”
永沂躬身笑道:“儿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谈不上辛苦。”又道:“听闻太子殿下才从泰山回来?这才是真辛苦。”
太子永湛微笑着同他客气了两句。
一时两人寒暄毕了,却见十八皇子永叶仰着脸在景隆帝跟前儿背书,“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童声清脆,竟是《尚书·五子之歌》。
《尚书》固然是贵族子弟与学者必读的大经**,却更是帝王学习为君之道的典籍。
景隆帝大笑,夸赞道:“何时将《尚书》都背了?连朕都不知。”
太子永湛在侧含笑看着,见永沂若有所指地看过来,神色不变。
景隆帝痛笑了一场,抚着幼子发顶,笑道:“皇儿早慧,不输乃兄啊。”这说的是与永叶一母同胞的勇郡王永嗔。皇帝叹了口气,道:“他若是再有你这份懂事,朕如今便不必如此为难。”
此言一出,非但永沂面色大变,太子永湛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
惇本殿中,柳无华与方敖得知这番奏对,都有些惊讶。
方敖道:“诚如当日臣告诫殿下之语,勇郡王永嗔早有武功,上一趟江南查案连文治也都齐了,又是贵妃之子、年纪轻轻。若不是他性情桀骜,时常违逆景隆帝圣意,只怕连您都要退一射之地、避其锋芒。”他顿了顿又道:“少年人性情跳脱原是天性,皇上也并不真以此为忤。假以时日,一旦勇郡王起心动念,行事稳重起来,只怕圣意有变。”
柳无华道:“圣意只怕早已变了,如今不过举棋不定罢了。”
太子永湛安静听着,忽而一笑,见二人住口向自己望来,便道:“永嗔的性子,哪里是能稳重起来的?”仿佛只是想一想,都觉可乐。
柳无华与方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可奈何。
柳无华转而道:“忠郡王殿下这番御前奏对,不痛不痒,瞧不出用意——反而叫人不安。”
太子永湛轻声道:“十六弟素来谨慎。”若不谨慎,在德妃系轰然倒台的大戏中,他又是如何安然脱身的呢?他那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都被高墙圈禁了,唯独他非但不曾得咎,反而接了去江南善后舞弊案的美差。
“忠郡王府上的门客在东北挖人参,在铜矿上敲竹杠,这些都是暗中查实了的。”方敖耿直道:“何不写了节略,交由皇上圣断?”
太子永湛轻轻摇头。
柳无华道:“以忠郡王行事之谨慎,这事儿撑死了也只是断他一个门客,伤不到忠郡王自身。反倒是太子殿下出面检举弟弟门客,显得不能容人,若是再被忠郡王反咬一口,就更是难看了。”他望着太子殿下,悄声道:“不如请勇郡王出面——他一贯我行我素,闹出来也不过是再添一笔,无伤大雅……”
太子永湛摇头,眉心深蹙,显然对这个提议颇为不满。
柳无华便不再言语。
一时方敖退下,太子永湛留柳无华单独说话。
太子永湛绕着书桌缓缓踱步,垂首沉吟片刻,拿定主意,问道:“邹先生在十六弟府上过得如何?”他看着柳无华,“这两日你寻机会见他一面。”
这枚棋子埋下数年,也到了上阵厮杀之时。
柳无华体会到此中深意,有些激动,望着太子殿下又有些担心,道:“真到铤而走险之时了?”
太子永湛仰脸沉思,慢慢道:“父皇这二年来,心思越发难以捉摸了,待孤更是时远时近。只怕圣意已不在孤身上,只是如今还未择定后继之人,所以勉强维系着这份局面罢了。若不当机立断,孤就太被动了。”他摩挲着腰间佩的双玉环,淡淡道:“当务之急,一则破了十六弟的谨慎;二则……”
一阵令人窒息的空白。
“二则,要防圣意落在淑贵妃所出之子身上。”太子永湛眸色淡漠,神色冰冷。
柳无华竟不敢问这所谓的“淑贵妃所出之子”指的是勇郡王永嗔还是十八皇子永叶,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下去传人,要十七弟即刻来东宫一趟。”太子永湛待柳无华退出去,自己在太师椅上坐定,低头见自己扶着双玉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才觉出胸中的怒气来。
这一腔冰冷的怒气,是冲着淑贵妃去的。
他深知永嗔一心向着自己,然而架不住做母亲的蛊惑。他绝不允许有人蛊惑永嗔脱离自己一系,哪怕是生母也不行。从前永嗔因为查账被父皇发落,赌气去西北之时,淑贵妃就曾劝过永嗔明哲保身。自那以后,他明里暗里警告过淑贵妃几次。
谁知淑贵妃自得了幼子,竟索性便对永嗔避而不见了。
这越发令太子永湛不悦。
这二年来,淑贵妃更是拿永叶在父皇跟前儿邀好,看着刺眼的不只他永湛一人。自德妃系垮台,皇位之争表面看似平静了,实则底下越发水深险恶。弄不好,一个永叶填进去不够,连永嗔也要受牵连。如今他要起手占先机,因永嗔的缘故,难免投鼠忌器。
京都波诡云谲,永嗔又是性情中人,倒是想个法子,让他暂离京都为妙。只是这二年,为避父皇忌讳,他们兄弟二人也许久没能好好在一块说过话了,乍然唤了做弟弟的来,就要他离京,只怕显得不近人情。太子永湛长叹一声,吐出胸中郁气。
正想着,就听惇本殿外人语渐起、脚步声渐近,知是永嗔到了。太子永湛望一眼墙角的落地自鸣钟,不过小半个时辰,永嗔冒雪而来,来得这般快。想到要同永嗔说的话,太子永湛心思越发沉重起来。
“哥哥唤我?”永嗔一头闯进书房来,风风火火的模样一如从前。他仔细打量着太子永湛神色,笑道:“哥哥看着,似是比中秋节时更白了几分——可见闭门不出可美姿容。”
太子永湛心中有事,只嘴角翘了翘,单刀直入,自忠郡王今日的御前奏对说起。说到永叶背诗一事,太子永湛委婉道:“得空去给淑母妃请趟安吧。”他看着永嗔坐在那里、面色从惶恐到冰冷,却亦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有些情绪,是言语无能为力的。
然而到底是从小亲手带大的弟弟,见他面色苍白惶惶然坐在那里,岂有不心疼的?
“不必多言,我信你。”太子永湛拍拍永嗔的肩膀,手落下来,顺势将他前襟的那几粒落雪融成的水滴拂去,“这是为了永叶好。”也是为你好。
待永嗔返身出门,太子永湛心中犹豫,直看他走到门槛处,终于狠下心来道:“你也久在京中了。前几日韩将军奏折报来,正是需要人手之时——你可愿往?回去想想。”见永嗔背影瞬间僵住,太子永湛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半响,太子永湛转过脸来,只见门口空空落落,早已人去阶空,唯有这冬的初雪飘飘洒洒落下来,无穷无尽,不可断绝……
大约此前景隆帝也忌惮有永嗔在侧,不好对太子永湛制衡。永嗔一走,京都的形势越发严峻起来。这日太子永湛如常要出毓庆宫给景隆帝早起请安,谁知人刚走出惇本殿,就被两位陌生面容的护卫长拦了回来。
苏淡墨厉声喝道:“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拦太子殿下。”
“标下步兵营校尉左迁隆,奉圣旨,依例换防,拱卫太子殿下安危。如今换防未尽,太子殿下此刻出去怕是要受惊扰的,还请稍等半日。”国字脸的黑面青年一板一眼,跪地禀报,然而腰间佩刀,脚下一步不让。
虽然口口声声是怕惊扰了太子殿下,所行的分明就是软禁之实。
太子永湛淡声问道:“是宫中各处都换防吗?”
左迁隆瓮声瓮气道:“标下只负责毓庆宫处换防,宫中别处标下并不知情。”
太子永湛了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他转身回了惇本殿。
苏淡墨紧跟在他身后,想要劝慰却又无从劝起,只不敢说话。
太子永湛坐在书案后,凝神提笔,缓缓练字。方敖与柳无华陪坐两侧,面面相觑。初晨的日光破开窗户,耀得那宣纸上的黑色墨迹都熠熠生辉。笔锋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外面侍卫跑动时腰间武器撞击的金戈声,和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感。
天子之居,自来有五层护卫。最外层的才是所谓九门提督的步军营统领,然而皇城内素来是大内侍卫、护军营、前锋营的防区。加上景隆帝不喜欢住在紫禁城,大部分时间在城外的园林、避暑山庄,多年来,步军营已经沦为皇帝回鸾时清理城内的道路之用。
毓庆宫换防,不用皇城护卫,反倒用了步兵营的人,是何道理?
太子永湛笔下一滞,果然到了非常时刻,父皇对姜华都不放心的。他望了一眼墙角落地自鸣钟上的时辰,才不过八点。他无声吸气,继续慢慢练字——等。
八点一到,自鸣钟叮叮当当响起来。寂静森冷的氛围下,突然冒出这么一声,直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无华坐不住了,起身道:“皇上已派人封了这毓庆宫,动手只怕就在片刻之间。殿下,早做定夺啊!”
方敖虽然与柳无华政见不同,当此之时也道:“殿下,如今再布置已来不及了。想那驻扎在丰台大营的骁骑营、皇上亲手□□出来的前锋营大军、还有此刻就驻扎在禁宫之外的护卫营,纵然咱们的人能冲过这三层防线直入禁宫,皇上身边还有诸大内侍卫……”
“正是,”柳无华接口道:“六位最高军阶的领侍卫内大臣、六位内大臣分三班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得守卫皇帝。皇上身边至少有两位领侍卫内大臣、两位内大臣和若干御前大臣,再由这些人总领数百上前的大内侍卫。仓促之间要想接近一国之君,谈何容易?”他看了一眼沉静练字的太子永湛,叹道:“没想到皇上当真下此狠手,变生肘腋,真叫人措手不及。”
太子永湛镇定笑道:“不过是毓庆宫中按例换防,怎得你二人如此大惊小怪?”
话虽如此,三人都知事态不寻常。方敖与柳无华见太子永湛镇定自若,不禁佩服他这份定力心性,然而却不能不焦虑担忧。
换防后的步兵营士卒围而不动,毓庆宫连空气都仿佛是紧绷的弓弦,稍有碰触就要炸裂开来。直到入夜时分,毓庆宫外遥遥传来急促行军声,围住的步兵营竟有条不紊地撤离了。
来人脚步沉重,铠甲铿锵,行到殿外,径直伸手推门,纳首便拜。
“将军请起。”太子永湛语意舒缓,慢慢搁下手中墨笔。
来人仰面,只见他发色苍苍、虎目含泪,竟是景隆帝身边的领侍卫内大臣姜华,与驻守西北的韩越并为对景隆帝最忠心耿耿的两名大将。此刻,姜华膝行上前,沉声道:“皇上已避居西郊佛堂。老臣幸不辱先皇后之遗命。”
此言一出,方敖与柳无华都是面色大变,知道这说的乃是太子永湛已故的母后。
太子永湛面色愀然,亲自俯身,要扶姜华起身。
姜华跪着侧身避开,泣道:“老臣忠义一生,毁于旦夕,无颜再对皇上。待殿下平安登基,请准老臣自刎以谢先帝。”
柳无华张了张嘴,似乎要劝他,看了沉默的方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太子永湛长叹一声,沉郁道:“孤准了。”
大风雪夜,西郊隐清园,四下无人,夜色可怖。
小佛堂中,两人相对坐于蒲团之上。
一人蓝衫俊美,乃是柳无华;另一人灰衫嶙峋,竟是忠郡王府上第一谋士邹庭彦。
“十六年前一别,邹先生风采更胜从前了。今夜幸会,柳某只问先生一事,今有通天路,只看先生肯不肯攀——先生,是肯还是不肯呢?”
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睛,闻言仰面喷的一笑,讥诮道:“不用柳大人来说,在下已瞧出这通天路来,只是通天路有两条,不知柳大人要在下走的是哪一条?”
柳无华笑道:“先生不要忘了是如何入的十六皇子府——这忠郡王府的通天路怕是走不通的。”
邹庭彦老神在在,淡漠道:“永沂难成大器,在下从未做此想。柳大人可知孔雀为何要东南飞?”
柳无华一愣。
“只因西北有高楼。”邹庭彦不紧不慢伸出一根手指来,往西北一摇。
柳无华面色一变,知他说的乃是如今正在西北军中的勇郡王永嗔。通天路两条,一条自然是从前便有知遇之恩的太子殿下;然而却万万没想到邹庭彦瞧好的第二条,会是足以与太子殿下分庭抗礼的勇郡王。
柳无华镇定下来,慢慢道:“倒不知先生与勇郡王有旧。”
邹庭彦徐徐道:“五年前,在下随十六皇子行军至西北,当时十七皇子也在——两位皇子并肩作战,在下虽然只是个谋士,却也与十七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他顿了顿,淡漠笑道:“在下与太子殿下,也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话音方落,就听佛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笑声。
伴着靴踏积雪的窸窣声,来人笑道:“看来今夜便是孤与先生再会之时了。”
邹庭彦动容,摸着竹杖撑起身子来,跌跌撞撞迎到门边,沉声道:“草民不知太子殿下亲自驾临,狂妄放诞,多有冒犯。”
太子永湛解下披风,一手递给恭敬侧立的柳无华,一手扶住邹庭彦,微笑道:“孤当年取的,正是先生这份‘狂妄放诞’。”
小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关紧了。
风嚎雪怒的夜,唯见小佛堂内烛光摇曳,直到天明。
此夜过后三日,忠郡王起事。
虽然早在谋算之中,被永沂把匕首架在颈间之时,太子永湛还是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弓、弩手中早有安排下的人,永沂起事必不能成的。更有姜华带兵,随时可以瓮中捉鳖。
永嗔杀到。
雪亮的匕首直刺过来,太子永湛咬紧了牙关,余光中见弓、弩手死士弓背欲动就要暴起相救,然而那匕首竟只轻轻划过他手足间牛皮筋。
一身杀气的少年缓缓跪下去,膝甲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太子永湛伸手相就,始信人间有兄弟,不相疑来不相负。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