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篇
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四两春。此间美女丽色使人目不暇接,李曼儿只是其中尘土般的角色,没有客人会特别注意到她,然而那些每日一同学艺的姐妹总在背后议论的却是这李曼儿。
她们都道,这李曼儿是不同的。
她原是书香门第的好女儿。从前学诗书、学女德、学针线,都学得快;如今学琵琶、学唱曲、学舞艺,也学得快。
李曼儿不喜欢来这风月场所的人,除了那教她琵琶的先生。姐妹们都笑着唤他柳先生,拿从前的大词人柳永来相比。她们喜欢这柳先生俊雅的面貌,李曼儿却喜欢他有别于旁人的风姿。
这柳先生像从前她家未获罪时,来往家中的学生秀才。
柳先生,是这污浊之所的一抹净。
她从柳先生那儿学到的第一支曲子,是一首叫《兰》的诗。
兰花么,生于幽谷,至洁至净。
李曼儿喜欢这支曲子,闲时每抱着琵琶,倚在窗口轻轻弹唱,望着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想着她死去的爹娘姊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如今只剩她一个了。
这一日,来听曲的客人有些不同。这客人一望便知身份高贵、又极年轻俊美,来了,便只点她唱那一支《兰》。这是她唱的最好的一支曲子,从前柳先生亲自教,她亦用心学。这客人听曲的时候,也与旁人不同,从不动手动脚,仿佛真就只为听曲。至子时便打马回府,次夜又来。如此连续数日。
李曼儿低垂眉眼弹唱着,偶尔望一眼那年轻客人的面容,心里讶异:似他这等人物,何事如此不乐?然而这不是她该想,更不是她该问的事情。
遇到这般的客人是幸运的事情,然而她并不是每一日都走运的。
新来的客人就拉扯着她,想要带她回家去。等待她的是什么自然不必多想。李曼儿拼死不肯,然而满楼无人帮她,知是鸨母收了银子,力气不济,渐渐绝望。
恰巧那年轻客人来了。李曼儿知这是最后的希望,伏地求救。眼睁睁看那年轻客人吩咐随从,与鸨母交割明白。李曼儿松了口气,随后却又心头发紧,知道终究逃不过委身于人的下场。又觉自己方才的拼死抗争毫无意义。
随从安排马车送她。她入了园子,听侍女讲起,才知道这年轻客人竟是个郡王!十七皇子勇郡王。
李曼儿缩在浴桶里,一遍又一遍得擦洗着自己的身子,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这又算得什么?直到外面侍女催促敲门,她才揩去泪水起身。
谁知侍女进来只撤去浴桶,便笑吟吟要她安寝。
李曼儿不敢多问,这一夜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始终不见勇郡王殿下来,只道他有事耽搁了。想来那郡王殿下新婚燕尔,有王妃在侧,一时忘了她这小小歌女吧。
如此忐忑过了几日,却始终不见郡王殿下有别样举动,不过是偶尔过来,让她捡清丽些的曲子唱将起来。殿下待她尊重,园子里的侍女待她也和气。据说郡王妃去了西郊别苑,府中一派安稳平静。
李曼儿这一日揽镜自照,却见镜中的自己胖了几分。自家中获罪,近十年来,她再没有过这般心安的日子。
从四两春带来的小丫头便道:“姑娘如今过得好了,可莫要忘了从前姐妹。”当初李曼儿不肯接客,曲艺又未成,受鸨母龟公呵斥也就罢了,偶尔还要挨饿;那时节倒是多亏了几位善心姐妹。
李曼儿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如今渐渐平了对郡王殿下的惧意,这一日见永嗔面色和缓,便乍着胆子,低低道:“奴在拾玉街尚有一二姐妹,平素照拂奴良多……”她本意不过是想请永嗔派人问问姊妹近况,有郡王殿下遣人去问,她们在楼中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谁知永嗔竟是直接将人都请入府中。
李曼儿震惊之余,感激不尽,见了从前姐妹。众姐妹却是好奇,每次她被郡王召见回来,她们总是围着她问东问西。
“郡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听你唱曲,怕是极喜欢你的吧?”
李曼儿轻轻摇头。她想,郡王殿下怕是常常有不快活的事情。
后来郡王殿下送王妃省亲,谁知王妃一去不复返,京都也是大起波澜。李曼儿虽然身在园中,却时时为永嗔悬心,甚至专门去佛寺上香,求佛祖保佑郡王殿下平安。等到永嗔大破叛军,京都平定,她这颗心才放下来。
于是去佛前还愿,谁知路上窜出来一个小厮,拿着据说是她未婚夫写的信。李曼儿看了那信,才知道她那消失了的未婚夫,竟然做了反王府上的谋士!
李曼儿左思右想,最终如实写了一封信,请莲溪带给留宿宫中的郡王殿下。她深怕自己给郡王殿下惹来麻烦,特意添了一句,一切全凭殿下定夺,莫要因为奴婢之事反而于殿下不利。
她是真的担心,因为她的事情,对郡王殿下不利。
后来听瓶宝传信,说是邹先生从牢里出来了。李曼儿松了口气,只盼着殿下早日回府,她能当面致谢。
这一日李曼儿正做着针线,那是她给永嗔绣的千层底鞋,就听窗外侍女笑着叫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李曼儿一喜,正引线的针用力了些,扎到食指上,刺破一点朱红。又见莲溪亲自来传她,越发欣然。
这欣然,在看到书房的满地狼藉时,都化作了震惊与担忧。
数年不见的郡王殿下独自坐在唯一完好的方桌上,他面色阴鸷、喘息不止,像困室里的猛兽。
望着郡王殿下疲惫痛苦的模样,她唱哑了喉咙,却丝毫不觉疼痛。
回到园中,众姊妹又围上来,像从前那样,问她郡王殿下从哪儿回来的,穿戴着什么,可用膳了,都用了什么,都说了什么……
李曼儿忽然觉得不妥,大大的不妥。哪里不妥,她说不上来。她自己想了一夜,次晨起来,寻到莲溪,道:“我的姊妹们也都青春不在了,劳烦您,若是有合适的好人家,便安排她们出府吧。我这里还有些体己,都分给她们做了嫁妆……”
莲溪笑道:“哪里能用姑娘的体己呢?”满口答应下来。
郡王殿下说到做到,他果然接了邹庭彦入府。
李曼儿见到阔别多年的未婚夫,心情激荡。从前见时,都还是少年人,青春正好,前途明亮。如今再见,一个目盲,一个为婢。
托了邹先生的福,他与郡王殿下清谈下棋之时,李曼儿也得坐在一旁端茶递水。她在府中住了近十年,却是从未像现在这般,能时常见到郡王殿下,听他说起朝中形势,说起天下大势。
郡王殿下说得最多的,还是新君。
外头的事儿李曼儿不太懂,只是从邹先生与郡王殿下的只言片语中,也大略知道——若是郡王殿下想做皇帝,早就做了;从前不做,如今便大大不妙,更要受新君信臣的刁难。
李曼儿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也深恶那个郡王殿下口中的“哈巴狗柳大人”。她知道郡王殿下对兄长的深情厚谊,所以更为郡王殿下担心,也许这哈巴狗柳大人传达的,正是他那兄长的意思呢?
阿彦要她一起离开王府,她答应了。
她没道理不答应。
阿彦曾是反王府上的谋士,他留下来只会给郡王殿下招来麻烦。而她是阿彦的未婚妻——如何能不一起离开呢?
离开的行囊,她打好又拆开,拆开又打好。反反复复,她舍不得。
等她绣好送给府上侍女的手帕……
等她打完这一枚络子……
等她给郡王殿下补好这件衣衫……
阿彦寻到她房外,轻声问道:“曼儿,我是不是勉强你了?”
他与从前一般,通透得叫人害怕。
李曼儿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道:“我们晚上便走——等我把这一朵兰花绣好,我就跟你走。”
郡王朝服袖口里侧小小一朵兰花,她一针一线缝制的离别。
她捧着缝好的衣裳,往郡王殿下卧房走去,迎面正撞上莲溪送人出来。他送的那人于她是那般熟悉。
“曼儿姑娘,琵琶还在练么……”
李曼儿愣在当地,原来郡王殿下口中的“哈巴狗”,阿彦说的“柳大人”竟是从前教她琵琶唱曲的柳先生。
她游魂一般走到床前,望着熟睡中的永嗔。他睡得面色微红,有几分不同往日的可爱,只是眉心微蹙,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柳无华的面容,从前姐妹七嘴八舌问她郡王殿下行踪,每次唱起那支《兰》时郡王殿下的反应,殿下对皇上的信赖爱重,阿彦劝殿下离开时说的话……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
她将衣裳轻轻放在床角,转身走到书桌前,缓缓写下那一首《兰》。原来不是她这支曲子唱得最好,只是它原本就对郡王殿下有特别的意义。
背后的人处心积虑,郡王殿下却还在熟睡。
要如何才能令他警醒?
而或者,连她也是恶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李曼儿含泪抬眸,恰见皎白的玉兰花瓣为夜风扯落。
落花犹似坠楼人。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