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暗涌(1 / 1)

“你知道朕最羡慕你的是什么吗?”辘辘行驶的马车里,景渊帝永湛忽然对永嗔如是道。

“皇上富有四海,对臣弟有什么好羡慕的呢?”永嗔笑道:“除非是羡慕臣弟这无事一身轻。”

景渊帝永湛缓缓摇头,没有同他玩笑的意思,道:“朕最羡慕的,是你有一位好母亲。”他像是望着永嗔,又像是望着永嗔身后摇动的车顶流苏出神。

终于来了。

当初永沂叛军围城,淑贵妃担忧儿子性命,不要他回京来救,径直寻到城墙上,怒斥太子永湛,甚至还打了他一个巴掌儿。凡是男儿,岂能忍下此等羞辱?更何况,他如今已是天下第一人。

永嗔翻身跪下,求肯道:“臣弟母妃糊涂!对皇上犯下大罪!望皇上念在十八弟尚在稚龄,准许臣弟带母受过。”他想到晨起时,莲溪悄悄汇报,说是皇帝派了人去母妃宫中;此刻又听景渊帝忽然提起母妃来。两相联系,永嗔话还没说完,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良久,不闻声响,永嗔小心翼翼仰头望去。

只见那位御极天下的男子正定定望着他,眼神却是虚的,清俊的脸上竟透出几分伤心神色来。见永嗔抬头,他便微笑起来,仿佛一朵涟漪开在冰霜消融的湖面上。他温和道:“淑母妃对你这样好,朕封赏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她?更无从提起要你替母受过了。”

永嗔见景渊帝永湛伸手,忙自己先一步起身,欠身坐下。他觑着皇帝神色,终不能放心方才见到的伤心神态,因试探道:“皇上可是想起仁孝皇太后了?”永湛做了皇帝,先皇后也就追封了仁孝太后。

“母后自有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安乐,朕又何必时时叨扰,令她悬心?”景渊帝永湛微笑摇头,看得倒是透彻。

俄而马车缓缓停下。

永嗔跟在景渊帝永湛身后下车,四顾一望,却是一片农田,农田后面是一座小山,经冬未凋的松柏掩映下,隐约可见山顶坐落着一座红顶寺庙。永嗔认出,这是景渊帝永湛还是太子时就着人开垦的育种田地,因笑问道:“皇上今日可是要臣弟挥起锄头卖力气?”

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往山上而去。

永嗔跟在后面,行到半山无意识回头一望,却见来的路上遥遥又来了一辆马车,规制华丽,乃是皇家所用。他心中疑惑,看着一眼沉默前行的景渊帝永湛,到底也没问出口。

“朕就送你到此处。”景渊帝永湛停在寺庙院门前,示意苏淡墨上前开了院门上的锁钥。

永嗔跟着引路的小沙弥,走入寺庙内,却见里面别有洞天,是个极为精致的园子;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园中人工湖,湖畔老梅下的石桌旁,一人坐,一人侍立。

永嗔快步走过去,看清那坐着的人面貌,一时惊喜交集,奔到人前,噗通一跪,便抱住那人大腿,叫道:“父皇!”悲喜交集,这一叫,眼泪也刷得落下来。

景隆帝看起来气色不错,原就瘦削,倒看不出变化来。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倒是褪去了做皇帝时的厉色。他拍拍永嗔的头,沉声叹道:“好孩子,你来了。”说着拉他起来。

永嗔坐到一旁,还在揩泪,问道:“父皇怎得隐居在此?”

景隆帝睨了一眼小沙弥,“新皇帝可是要你来监视朕的起居?”

小沙弥笑道:“贫僧不敢。”话虽如此,他人却还是立在一旁,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永嗔回过神来,想起苏淡墨开门时,那斑驳的锁钥,便知道这是变相的软禁,哪里是什么“隐居”呢?见那小沙弥在旁,也不好说话,只道:“当初永沂叛乱,请父皇避祸也是权宜之计。来日朝政稳定了,皇上必会迎父皇回去的。”

忽听院门处又有声响,竟是淑贵太妃领着十八皇子永叶来了。原来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人是他们。

永嗔见了淑母妃和十八弟,才是一喜,忽又想起院门上那痕迹斑驳的锁钥,心中一惊,顾不上说话,快步冲到院门,却见皇帝与卫队等人都走了,只留苏淡墨带一个小厮守在门外。

永嗔探头望去,只见下山的小径上,浩浩荡荡的银甲卫士队伍正整齐列队,再望远一些,就见那人一身明黄,遥遥走在最前面,山间寒风鼓荡起他硕大的衣袍,好似要将他刮落山涧一般。

“十七爷,”苏淡墨笑眯眯的,“皇上有事儿先走了。这笔墨纸砚都备好了……”他示意一旁的小厮捧起砚台,“还要麻烦十七爷跟老主子好好说,给韩大将军写封便信,就说京中一切安好,韩将军来可以,带兵就不必了。”

“如何又将我母妃与永叶都接来了?”

“嗐,这是皇上体谅十七爷的心,让您一家团聚。一家团聚,可不比什么都好?”

永嗔笑道:“皇上走了,算什么一家团聚呢?”

这话就扎心了,苏淡墨也有一瞬唏嘘。

永嗔的笑冷下来。

苏淡墨劝道:“好我的十七爷,您可千万别跟皇上较劲儿。皇上如今够难的了……若是连十七爷都……嗐,老奴口拙,讲不出道理来。”

永嗔冷笑着,却还是接过那笔墨来。

景隆帝一见他端来笔墨,立时就懂了,也冷笑道:“他当初将朕移来此处时,只怕没料到还有要求朕笔墨之时!朕鸩杀了德妃,圈禁了永澹,万料不到,最后真来啄朕眼的畜生倒是他!”

小沙弥神色不安起来。

景隆帝冷笑,对永嗔道:“他来日要求朕之处多着呢。传国玉玺尚在朕手中,他这个皇帝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小十七,现有韩越、姜华率大军在外;你手下的人把持军政在内。再加上朕的传国玉玺……”他盯着永嗔,“小十七,朕对你寄予厚望啊。”

永嗔惊道:“父皇!不可乱说!”

“你怕什么?他不敢杀你。朕与你若是死了,底下的将军反起来,他落不得好下场。到时候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永嗔立时懂了景渊帝永湛要自己来讨这份亲笔信的原因。

只有他亲自斩断父皇的最后一丝希望,才能让父皇妥协。

“儿臣怕是要辜负父皇期许了。”永嗔摔裂了石桌上的紫砂壶,握紧残片,将锐利的一角对准自己颈间,“若是儿臣在,父皇便不原谅皇上,落得两败俱伤,那儿臣便是该死了。”

他苦笑起来,这“该死”昨晚才说了一遭,今儿便又是一遭,大约是老天警示,真的该死了。

“你!”景隆帝大怒,指着永嗔,手指都在发抖,“你也来威胁朕!要死便死,朕难道会受你挟持!”

永嗔苦笑道:“儿臣不敢也不会威胁父皇。只是父皇不知外面情形,如今若是再起动荡,这天下只怕都是换个姓了。新君本就是太子,登基亦是顺理成章,父皇——您何必置气?”他知道如今情形,除非拿到景隆帝亲笔信,否则四人便谁都出不去这院门。想到景渊帝永湛如此安排,永嗔只觉活着也当真无趣,自己横在中间,父皇便总有希望,与皇帝相持,最后两败俱伤。想到此处,永嗔握着残片径直扎向自己颈间。

他动作极快,旁人拦他不及。

血喷涌而出。

淑贵太妃尖叫着扑上来用娟帕堵住伤口,血迅速将帕子染红。

永叶吓得哭起来。

景隆帝也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苏淡墨守在院门外,忽听得里面大乱,忙进来查看,一看之下,也惊了半条命去。

永嗔忍着剧痛与眩晕,将纸铺开在石桌上,轻声道:“父皇……写、写吧……告诉韩将军,不要……不要带兵……”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摆上、靴子上,可怖极了。

景隆帝终于动笔。

永嗔眼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心中一安,再支撑不出,抓起那亲笔信要递给苏淡墨,胳膊伸到一半便垂了下去,“我睡一觉……”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这一觉睡得极长,还做了许多梦。

梦中,永嗔看到自己在大雪天里去了隐清园,立在断壁下看题字,上面铺天盖地写着“急回头”;一会儿又梦见邹庭彦,对他说“在下十六年前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他在梦中见到了十六年前的皇帝,在大雪天的隐清园里,年轻的太子哥哥也立在那断壁下看题字。

大理石断壁上,不知旧时何人凿出来的几句残篇。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向人间走一回。

不如不来又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梦中永嗔走上前去,走近了才见太子哥哥双眸泣泪,不禁也跟着伤心,仿佛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孩童之时,伸手去牵太子哥哥的衣袖。

便听到从极远处遥遥传来木鱼响声,清脆的三声,令人心神清明。

永嗔睁开眼来,那木鱼响声反而越发清楚。他仰望着明黄色的床帐顶,忍着脖颈剧痛,缓慢地扭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满殿都是穿灰色衣裳的道士,分开坐了数列,俱都阖目盘膝,敲着木鱼。

这是……什么情况?

守在床边的莲溪已经叫起来,“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立时便有人叫,“快去告诉皇上!”就守在耳房的太医们也一溜烟跑进来。

底下的道士们却仍是闭目敲着木鱼,不为所动。

莲溪哭道:“殿下您可算是醒过来了!您都晕过去十三天了,进药都全靠硬灌!”

十三天?

永嗔问道:“韩将军到了吗?”一语出口,顿觉喉咙生痛,发出的声音也嘶哑可怕。

“还管什么韩将军?”

永嗔循声望去,却见满殿的人潮水般跪伏下去,是皇帝来了。

“太子哥哥……”永嗔还记得梦中那立在断壁题词前的少年,待来人走近了,却是一阵恍惚,恭敬道:“皇上,臣弟无礼……”说着挣扎着要起身问安。

景渊帝永湛按住他,淡淡道:“不在虚礼。”又道“你前番大失血,要好好将养。”又对道士里坐在第一列正中的那位道:“这次勇郡王能醒来,全赖张天师法力,朕践行前言,就在京都给你修一座天下第一观。”

“皇上,韩越……”

景渊帝永湛瞪着永嗔,淡淡道:“韩大将军上午刚至,好在你醒了,否则朕都不知该如何向韩大将军交待。”他见永嗔还要问,又补了一句,“没带兵,又是你一桩大功劳。”

永嗔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景渊帝永湛在静默中坐了片刻,起身道:“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告诉太医。朕前朝还有要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着向殿门外走去,快得就像一阵风。

守在殿门外的苏淡墨迎上来,抬头就见皇帝红着眼圈快步走出来,吓了一跳,忙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皇帝当先快步走了半响,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止步捏紧了拳头,恨恨道:“他实在是欺朕太甚!”像是对苏淡墨道,又像是自言自语。眼泪在憋红了的眼圈里打转,只死死不肯落下来。

苏淡墨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他这一跪,身后两列宫女太监也都齐刷刷跪了。

景渊帝永湛独自立在悠长的甬道里,立成了一座孤寂的石像。

永嗔醒过来之后,又将养了半个月,该吃吃,该睡睡,反倒比从前看起来气色还好了。听说景隆帝做了太上皇,移居上阳宫;策封太妃们的典礼也要举行了,永嗔为了母妃,自然也要去观礼的。

韩越来见永嗔辞行,“臣来见京中安好,老主子也叫臣安心当差。如今见你伤也好了,这就回西北去了。”

永嗔道:“几时走?我去给你送行。”

韩越沉默片刻,道:“臣是个粗人,说话直。既然殿下选了这条路,今后与臣这等武将还是少些来往为妙。”

永嗔笑道:“咱们多年的交情,难道给你送行都不成了?你这一去西北,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太上皇与二哥福王自幼关系一般,倒是太上皇做了皇帝之后,两人关系比从前好了。只是福王一丝朝政不沾,寻访到他门上的官员,他连见都不见。福王放弃了权力,才保住了兄弟之情。”韩越大咧咧道:“殿下,您要是舍不下这么多年来的基业,当初就不该让太上皇写信,不,勤王之时就该自立。您既然选了另一条路,便该放的彻底。两条路都走,迟早要劈叉的。”

永嗔“喷”的一笑,他素来知道韩越看起来粗俗,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他慢慢道:“我知道,身边人都有知道的,只是没有人能像你说得这样明白。”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我只是养伤,再不插手朝政,难道却还不够?”

“不够的。”韩越耿直摇头,“即便殿下无心,也架不住旁人要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更何况,殿下真的无心吗?”

永嗔心中一颤,指着韩越笑道:“你这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又闲聊片刻便送走了韩越。

韩越走后不久,便是策封太妃们的典礼。

是日春和景明,碧空如洗。

永嗔在下面观礼,却见众太妃们挨挨挤挤,最后竟公推了淑贵太妃站在第一排第一位。如今太上皇的妃嫔里,自然以淑贵太妃为首。

司仪太监抖开了圣旨,才要宣旨,就被柳无华示意暂缓。

却见那柳无华亲自搬了一张雕凤的檀木椅,向淑贵太妃走去。

永嗔望了一眼坐在高台之上的景渊帝永湛,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淑贵太妃见这人搬椅子来给自己,倒有些受宠若惊。

谁知那柳无华到了跟前,客气道:“贵太妃娘娘稍退两步。”将那凤椅安置在淑贵太妃身前,回身朗声道:“这是先仁孝太后之位。”

淑贵太妃大感羞辱,粉面紫胀,强笑道:“是本宫昏了头,多亏柳大人点醒。”

永嗔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向高台望去,然而始终逆光,看不清景渊帝永湛的神色,更无从知晓是否出自他的授意。他移开目光,盯住了柳无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底涌动的杀意。

谁知这柳无华却自己找上门来。

“郡王殿下,您伤也养好了,这里还有几桩差事要您出马,跟微臣一同处理呢。”柳无华笑道:“抄家可是个好差事。”

永嗔道:“本王养了这么久伤,你们这差事还没办完?”

“这是哪里话。郡王殿下您一受伤,皇上立时便要为您积福,大牢里斩立决的犯人都改成秋后处斩了。又怎么会大兴抄家之事呢?自然要等您将养好了。”柳无华笑嘻嘻的,“郡王殿下重伤才痊愈,只怕体虚,微臣骑马,给殿下备好了马车。”

“就算是要死了,你爷爷还是你爷爷。”永嗔冷笑,被他这样一激,再不肯坐马车,坚持骑马,然而到底体虚,上马之时就晃了两下。

耳听得柳无华嗤笑一声,永嗔马鞭挥出,精准地甩在柳无华左眼皮上,从上向下划出一道血痕。

柳无华大惊,忙闭眼后退,从马上倒栽下来,摔了一个狗吃屎,好不狼狈。

“抱歉,伤后手滑。”永嗔冷笑一声,打马先行。

侍从簇拥着柳无华,“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无华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血,挣开侍从的搀扶,遥望着永嗔离开的背影,阴狠道:“阎王都不收的狗东西!”

抄家是个肥差,却不是美差。

被抄检的府中,无不是人哭鬼嚎,世情百态,看得人心中生寒。

到了贾府,永嗔打眼就见府门前停着林府的马车,莲溪问过车夫,原来是贾母昨夜发病,林家小姐放心不下亲自来探看。

永嗔自从西北回来后,就诸事缠身,心绪也不好,竟不知黛玉近况,此刻见了林府马车,才知她已经回京,想来该是安好。至于贾母这蹊跷的病,倒是不好说。

之前永嗔受伤养病,该抄检的府邸都只围而不入,家家都知道要坏事儿了,只能进不能出,然而到底会坏到什么程度却是谁都拿不准。尤其是女眷,一来不清楚自家牵涉忠郡王永沂谋反之事有多深;二来也不清楚新皇帝是严酷还是仁慈。听闻朝堂上,新皇帝免了永沂的死罪,都倒是个仁慈的;谁知半个月过去,又传出了永澹与永沂的死讯,说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谁又能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如今的贾府,最稳固的依靠竟只有林府。王子腾那九门提督,参与谋反,早下了大牢,定了死罪;史家也是不清不楚;薛家更指望不上。贾府大女儿贾元春原是做了十六皇子永沂的庶妃,如今忠郡王坏了事儿,这贾元春也被发还本家,整日以泪洗面。那宝玉在上书房相熟的,也都是从前坏了事儿的五皇子永澹的儿子们。数来数去,竟只有林府林如海从前做过十七皇子勇郡王的师傅,虽只做了不到一年,到底是个善缘。

更何况,忠郡王谋反之时,贾府是跟着一起的,只黛玉因为湘云的提醒逃了出去。此后的事情,贾母虽然不清楚,却也知道这个外孙女儿,是如今贾府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道理贾母懂,永嗔也懂。

所以他说贾母病的蹊跷。

“你在前院搜检。”永嗔看着柳无华脸上的鞭痕,露出笑容来,“本王与这家老太太有过一面之缘,少不得要去抚慰一下……”他见柳无华要反驳,又道:“况且这家老太太是太上皇的乳名,就是当今皇帝,当日也曾带本王一同来探望这家老太太的。柳大人还有话说?”

见他搬出景渊帝永湛来,柳无华只得忍下去,笑道:“郡王请便。”

永嗔来到后院,女眷得了消息都避到屏风后面,只贾母歪坐在太师椅上。

“老太太受惊了。”永嗔安抚道:“皇上的旨意,只是搜检物品,不动人的。府上若是与永沂有关的信件物品,还是及早交出来的好。皇上必会开恩的。”

贾母听说只是抄检物品,便念了一声佛,连连道皇上圣恩。

永嗔道:“府上公子呢?”

这问的是宝玉。

贾母神色一变,道:“实不相瞒。这孽障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事儿前,他父亲才为他跟戏子来往之事下死手打了他一顿,这孽障挨了板子倒长了气性,如今府中被围,也无处寻他去。”

永嗔只宽慰她。他本就是个人精,如何会信贾母这话?怕是出事儿前得了消息,怕有不测提前将命根子宝玉给送了出去。

一面是拼着合家人受罚也要送出去的宝玉,一面却是诈病也要骗来挡祸的黛玉。

永嗔道:“本王见林府马车也在,可是林大人来了?”

贾母道:“实不相瞒,是老朽不中用,昨夜急病了。老朽的外孙女儿听说,非要来探看……她是个极孝顺的……”

“如此。今日抄检,京中各处不甚太平,就由本王送林家小姐回去吧。也免了老太太担心。”

屏风后一阵骚动。

这世道固然有男女大防,却也抵不过权力。

故而贾母竟不敢阻拦。

然而屏风后却听黛玉细声细气道:“郡王殿下好意。民女担当不起。今日抄检,民女暂住外家便是。”

“怕什么?”永嗔走向屏风,大有要绕过去的意思,“顺路送你一趟,值当什么?”

却听屏风后又一少女道:“郡王殿下自是无惧。然而世情如此,女子艰难,万望殿□□谅。”听起来颇有英气,该是探春。

黛玉亦道:“还请殿□□谅。”

“若有闲言碎语,本王娶你便是。”永嗔叩击着那屏风,“还不出来?”

满室寂然,再无人敢出声。

屏风后一阵窸窣,披着红斗篷的少女缓缓转出来,兜帽遮颜,一声不吭对永嗔行了个屈膝礼,便再无动作。

永嗔对着贾母略一点头,便向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永嗔回头,却见身后的少女已是红了眼圈。

“这是怎么了?”永嗔讶然,“可是在府中受了委屈?”

黛玉只是摇头,又要拉起兜帽遮住眼睛。

“别遮,等会儿看不见路摔了。”永嗔说着便按住了她手臂。

黛玉大惊,忙收回手臂,眼圈里已蓄了泪。

永嗔头疼,放缓了声音,和气问道:“哭什么?不是在府中受了委屈?”见黛玉红着眼圈瞅着自己,后知后觉道:“难不成是本王惹得你不痛快了?”公子哥脾气也上来了,冷笑道:“难不成本王送你还送错了?”

黛玉再忍不住,泣道:“殿下实在欺人太甚。”

永嗔奇了,道:“你不知这贾府凶险,本王要送你归家,不是一番好意?你若担心旁人闲言碎语,本王也说了会娶你……哦,是了,莫不是林小姐不愿跟本王扯上关系?”

黛玉一行揩泪,一行哽咽道:“殿下乃是有婚约之人,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说着丝帕掩口,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永嗔恍然大悟,“嗐,对,你不说本王都差点忘了……”说着不好意思地一笑,哄道:“快别哭了。”

黛玉哭得越发厉害,“这也是能忘了的么?”婚约都能忘了,今日他这随口一句诺言又如何会记得?

永嗔束手无策,扮丑逗得她破颜一笑,才松了口气就见黛玉又落起泪来。

“殿下天赐贵胄,与民女原不是一样的人……”黛玉饮泣,“既然对民女不闻不问,当初在西北,又何必、又何必……”说到此处,羞极悲极,再说不出话来。

永嗔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当初在西北跟黛玉示好,回京后却也一直没联络,女孩有怨怼也是正常,因笑道:“真是傻话。本王事儿忙没及时联系你,你倒是派人给莲溪递个话,难道本王会不赶来见你吗?”

黛玉哪里听他的,话既说明白了,立时便小步快走出府,规规矩矩给永嗔行了个礼,便上了自家马车,竟是再无别话。

永嗔经黛玉这一提醒,才想起要与蔡慧解除婚约一事来。从前无心,与蔡慧有了婚约,倒也没什么感觉;如今既然有心黛玉,自然不能再耽搁蔡慧。

打听了蔡慧所在的小佛堂,永嗔当即便去说清。

“是本王的不对。”永嗔打量着简陋的小佛堂,隔着屏风对蔡慧道:“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本王能做的一定为你做到。”

蔡慧的声音淡淡的,从屏风后飘来,仿佛还带着香烛的味道。

“殿下多虑了。有婚约,没婚约,于民女而言,并无差别。”

她若是闹将起来,永嗔倒还好些,如今只越发愧疚。

“只当为求我心安。你……”然而一个信佛的年轻女孩,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的,永嗔想不出来,不禁掏出怀中的玉环。

那是在姑苏时,那个由鹤草养大的,真正的蔡家子孙留给他的——托他转交给姐姐蔡慧。

“殿下未免也太自大了。”蔡慧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你又如何知道,这婚约解除,于我不是幸事呢?”

永嗔一噎。

蔡慧继续道:“俗世繁华,民女身在其中,是不得不如此,却并不乐为。如今殿下慈悲,还民女自在,民女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怨?”

“虽然如此……”

“非但如此。殿下说民女有什么要求都一定办到。然而世间事,谁能万事如意?殿下贵为皇子,位极人臣,想要的便都能得到吗?”

永嗔愣住,喃喃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谁又能万事如意呢?”

“红尘苦,名利虚,万望殿下早回头。”

永嗔道:“红尘苦,名利虚,那情谊呢?情谊总不会假吧。”

蔡慧叹了一声,淡淡道:“情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民女若能勘破,何必还要日日诵经?”

永嗔不再多话,将那玉环轻轻放在供桌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爷,咱们回宫?”莲溪看了眼天色,已是夕阳斜坠,他咋舌道:“您方才甩脱柳大人,就这么来了蔡姑娘处——要是回去晚了,只怕皇上跟前儿不好交代啊!”

“什么柳大人?”永嗔冷笑,“不过是只哈巴狗。要你取的东西取了没?”

莲溪忙将牛皮纸包裹完好的一封小包裹捧给永嗔。

永嗔捏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笑道:“才去了佛堂,顺路再去趟道观。”

“啊,还逛啊?”莲溪苦着一张脸,忙跟上去。

西山道观,月皎皎修行之处。

当初月皎皎与月灿灿同来南朝,背负着和亲的使命。这月皎皎本该为太子侧妃,却因为九皇子的纠缠,不得不以修行为名,避祸道观。

空山寂寂,道观清冷。

小尼姑得知永嗔身份,忙去请月皎皎出来。

数年不见,月皎皎越发美了,明明是异域风情的一张美艳脸,却装在本朝宽大质朴的道袍里,竟有种勾人的魅;想是迎来甚急,黑缎子般的长发不及束好,几缕拂在额前,越发显得娇媚。

“可是我妹妹有信来?”月皎皎一开口便问。

永嗔笑道:“师太真是神算子。”说着将手中包裹递过去,“数月前,我送灿灿回了柔兰。她跟她从前就喜欢的那个木易在一起了。今后也不会再回南朝来。她说不敢亲自跟你辞别,所以托我给你把这包裹捎来。”

月皎皎急忙便去拆那包裹,口中道:“让殿下见笑了。自我妹妹离京之后,我就时时盼着殿下能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什么话都不给我留就离开的……”

从前,永嗔还以为月灿灿与哥哥姐姐关系不好,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多少事情是在过去以后,他才能看到背后隐藏的那一面的呢?

月皎皎拆开包裹,忽然愣住,捡出一封信来,递给永嗔,“这是给您的。”

永嗔接过来,只见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夫君永嗔亲启。

这笔烂字只有月灿灿,曾经能喊他夫君的也就是月灿灿了。

永嗔想起当日在柔兰边境,送月灿灿离开,她将这包裹递来,反复叮嘱里面的东西至关重要、一定要亲手交给姐姐月皎皎。

如今看来,只怕是为了这封信能给他看到,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亲自来送的吧。

永嗔拆开那信,果然是月灿灿亲笔。

原来月灿灿从最开始就没有真心要嫁给永嗔过,缠着永嗔来南朝,也多半是为了挣脱父母的束缚。她心底的人始终都是那个木易。她来了南朝,原本是想要寻找时机,假装走失,再图谋和木易相会。

然而这计划不知怎地给当时的太子永湛知道了。太子永湛亲自出面,说服月灿灿嫁给永嗔,并且保证数年后便能让月灿灿回到故土,既不必与父母再不相见,又能与情人在一起。

月灿灿当时知道永嗔也面临被指婚的压力,又受了太子永湛劝说,信他作为太子乃是南朝第二厉害的人物,便听从了安排,向景隆帝要求嫁给永嗔,后来事成。她要离开之前,总觉得良心不安。

这些事情永嗔都不知道,她见永嗔一直都信服太子永湛,担心自己走后,永嗔会有不测;然而人在南朝之时,又不敢告诉永嗔实情,所以想了这么个办法,让永嗔给月皎皎送信。

月灿灿最后写道:我不知道太子为何要这样安排帮我。但是我听人家说,你们南朝的皇后,从来没有异族的。若是一个皇子娶了异族的王妃,那就不可能做皇帝了。永嗔,你想做皇帝吗?你最好是不想,那样太子就是好心帮了我,也解了你指婚的压力;你要是想做皇帝,可千万要小心。我们柔兰有句话,为了做王,狼儿子都会咬死狼爸爸。更何况是争皇位的兄弟呢?

永嗔看着那信,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新婚那一夜,太子哥哥亲自前来,酒醉说了胡话。

月灿灿说若是他不想做皇帝,那太子哥哥就只是出于好心既帮了月灿灿,又解了自己面临指婚的压力。

然而永嗔却清楚,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于好心,那一夜,太子哥哥便不会醉。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于好心,那他从头到尾就不会瞒着自己。

“殿下,您没事儿吧?”月皎皎捏着从包裹里取出来的旧时玩物,一抬眼就见对面的年轻郡王脸上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倒吓了一跳。

“本王好得很。”永嗔咬紧了牙关,一抖手中信,才要说话,就听外面莲溪叫道:“皇上万岁!”

竟是景渊帝永湛来了。

永嗔眯了眯眼睛,将手中信送上烛台火焰中。

景渊帝永湛走进来的时候,永嗔手上的信已经烧得只剩被他捏着的一角。

永嗔轻轻一松手,那角信纸落在火苗里,被火舌一舔,也化作了灰烬。

然而到底是让景渊帝永湛看到他是在烧信了。

“西山荒僻,皇上怎得夜里来了?”永嗔若无其事地起身,笑道:“倒是坏了臣弟一桩美事。”说着瞥了月皎皎一眼,好似他俩在私会一般。

景渊帝永湛眉间有疲惫的褶皱,他淡声道:“朕去观张天师作法,听闻你也在左近,就过来看看。”他看了一眼月皎皎,道:“道观是清修之地,不可胡来。”

永嗔嘻嘻一笑,“臣弟就是嘴上说说,哪里敢呢?是那弃我而去的王妃放心不下姐姐,托我送点东西过来。皇上您不过来,臣弟原也要下山了。”

“也该回了。”景渊帝永湛扶住额头,身子忽然晃了一下。

苏淡墨大惊,忙道:“取水来!”

景渊帝永湛亲自从怀中取出一玲珑锦匣来,打开来,里面是小拇指大小的两枚金丹,自取了一枚含在口中,接过苏淡墨递来的水送服下去。

永嗔看得心惊,厉声问道:“这是何物?”

景渊帝永湛却已收起锦匣,只道:“不过是止晕眩的药。”手有些虚软地扶在永嗔胳膊上,疲惫道:“且回宫。”

永嗔烦乱已极,既狠不下来,又觉憋屈,任由皇帝搭着自己往山下走,终归没忍住道:“臣弟今日打了柳无华一马鞭。”

景渊帝永湛却是“嗯“了一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做一句评价。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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