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叭，三声枪响，子弹打在程志脚边地上，程志依然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继续向前走，没几步就下了土坡。
王以哲终于放下了枪，但左右环视了一下，目光停在了于忠的身上：“去！追上去，给我毙了他。”
刚刚王以哲举枪的时候，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一听到枪响，他就一闭眼睛，没想到三枪打空。他刚刚长出了一口气，就立刻听到了王以哲给他下达的命令。他已经放下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非常难为的站在那里没动。
王以哲一看他没动，瞪起眼睛说：“你没听见吗？”
胡得荣的眼里透出了凶光：“你想找死吗？”
“……是！”于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从嘴里冒出来的这个字，掏出手枪转身朝小土坡追去。
他一边跑，一边皱着眉咬着牙。没跑几步就到了坡顶，他站住了。看着程志大义凛然的背影，他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悄悄的回头偷看了一眼王以哲，没想到王以哲早已转身开始向南走了。于忠瞬间觉得即轻松又疑惑，站在坡顶往两个方向看了看背对背越走越远的程志和王以哲。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冲着程志，叭，叭，叭，又是三枪，然后收起枪便追向了王以哲。
于忠没费什么工夫就追上了王以哲，王以哲并没回头，脚步也没停。于忠边跟着边汇报：“报告旅长，程志已经……”
没等于忠说完，王以哲就摆了一下手，示意不必再继续报告。“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于忠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没想明白，就稀里糊涂的跟着队伍继续走。
板垣征四郎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欣赏着日本歌曲。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在腿上打着拍节。
“报告！”门外传来了小岛的声音。
板垣关掉了留声机：“进来。”
小岛来到板垣面前敬了标准的军礼：“大佐，你找我？”
“嗯，最近各方面的军队的动向怎么样？”
“报告大佐，支那军队已溃不成军，大部向南逃窜，少数已被我军完全分割，困在北方，近日将发起进攻。其它零散武装已不足为患。”
“程海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他已经同意合作了。”
“哦？是吗？”
“是的大佐。”
板垣感到很意外，半天没出声，想了想说：“你今天再去一次他家，再摸摸他的底。”
“是，大佐。但是我不太明白，这个支那人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值得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吗？”
“你认为我们现可以歌舞升平了吗？错！不要看支那人的正规军都溃逃了，就没有人敢和我们对抗了，就是你所说的不足为患的那些人，别人都跑了，但是他们却留了下来，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和我们血战到底，他才是真正的勇士，才是我们值得尊重的对手。而且他们不受政府控制，想打哪打哪，想去哪去哪，往山里一躲，我们就很难找到他们，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情报。中国的兵法上说，军中无粮，兵不战自慌。对付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封锁他们粮食供给，这样就能逼他们出来和我们决战，否则只有饿死在山里。”
“大佐英明，属下佩服。”
“程海是这个地区经营粮食的大户，无论是对抵抗力量的粮食补给封锁，还是对地区经济的统治，他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对我们有极大的利用价值。对他不能乱来，不然就会象他的亲家一样，逃之夭夭了，十分不利于我们帝国在这里的统治。但对于和他的合作，我还有所怀疑，所以你要看住他，不能出什么差错。”
“属下明白了。”
“还有那个郭进财，虽然是个小角色，但要比我们更加熟悉这里的一切，要加以利用。”
“嗨！”
刚刚沦陷不久的沈阳比较混乱，日军防范相对松懈，换上了便装的程志轻松的混进了城内。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转了两圈，没发现异常，便直奔程府而去。来到了家门口，见大门完好无损，没有发现有遭过洗劫的痕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便上前叫门。
开门的刚巧是他的妹妹程云：“哥！你回来了！”
程云见哥哥回来了，又惊又喜，冲着院里喊：“爸！妈！我哥回来了！”
然后兴高采烈的挽着程志的胳膊往院里走，边走边问：“哥，你怎么没穿军装啊？你们部队打到哪了？什么时候打回来呀？你打死了多少鬼子？……”
面对喋喋不休的妹妹，连珠炮似的发问，他无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如果是在九一八之前，他早就会闲烦把妹妹哄走。可这一次却默不作声，而且妹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往他流血的心上撒盐，但他却无声的承受着。
这时刚好程志的母亲迎到院里来：“小云，快把大门关上！”
她加快脚步来到儿子面前，非常担心的用双手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仔细打量着：“你没伤着吧？”
程志摇了摇头。
“那就好，回来就好，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然后她立刻吩咐：“来人呢，准备饭菜。小云，去厨房帮忙。小志，快去见见你爸。我得赶快去给菩萨上柱香！”
程云一听母亲吩咐做饭，顿时撅起了嘴：“哎~~呀，又让我去学做饭。”
“女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家务，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疯，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啊，你们俩能不能让我省省心啊。”说完转身奔了佛堂。
程云好象从母亲的话里得到启示，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哥，你们部队招女兵吗？我也要扛枪打鬼子！保家卫国！”
程志稳了稳神：“哥饿了。”
“哦，好吧。”程云很不情愿的回答着，转身去了厨房。
看着妹妹的背影，程志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那枚校徽。
程志的父亲程海，是晚清进士出身，曾经在北洋政府担任过要员，因为看不惯官场的黑暗糜烂而辞官经商。他正在书房看书，听到程云说程志回来了，立刻站起身来准备去院子里看一眼。刚走了几步，还没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又回到了椅子上继续看书。
程志低着头慢腾腾的走进书房：“爸，我回来了。”
程海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一直在书上，冷冷的问道：“你回来干什么来了？是奉天大捷吗？”
程志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呢！”
程海这时才把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儿子身上，他把书往桌上一扔：“哼！看看你丢盔弃甲的这副怂样，军人的尊严何在？国家的脸面何在？倭寇敢犯我中华，就是有太多你们这样只知道鱼肉百姓的无耻匹夫！平日里你眼空四海，目无一切，现在是轮到你大显身手，翻天覆地的时候了，你的本事何在？！身为士者，不能血洒疆场报效国家，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无耻之极！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天地！你上愧对国家民族，黎民百姓。下愧对列祖列宗，衣食父母。你都愧对自己雄心壮志和你穿过的军装！你不配为我华夏儿女，不配为我程家子孙！咳咳咳……”
程海气得一阵咳嗽，正要继续训斥，一个家丁跑了进来：“老爷，小岛太君求见！”
程志正被父亲训斥的一无是处，突然听到有日本人上门，顿时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去客厅。
“站住！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书房。”程海喝住了他。
程志从小到大，从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再大的脾气，也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这次也没例外。程志的母亲刚好从佛堂过来，便把程志拉进屋里，父亲奔客厅而去。
“小志，老实呆在书房里。日本人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不然肯定会抓你的。只要是在部队里呆过的，都得被抓起来。”
程志连生气带不解的问：“妈，这小日本怎么跑到咱家来了？”
“哎，让你爸和他们一起实行粮食管制。”
“就是让我爸当汉奸？”
“别瞎说，就是生意上的事，没做那些祸国殃民糟蹋百姓的事。”
“那还不是一回事吗，就是卖国求荣啊！”
“你这孩怎么说话呢，你爸他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嘛。”
“这么说，他答应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咱家还不得和老孟家一样出去逃难……”
程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汉奸勾当。
程志的母亲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继续说：“幸亏你还没和玉玲结婚，要不然这次咱家肯定会受牵连。这次回来就哪也不要去了，明天我托人给介绍一个，天下好姑娘有的是。妈就盼着你早点结婚，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你爸最想要个孙子了，程家可不能在你这断了香火……”
“够了……！”
受过良好教育的程志从来没有对母亲这样无礼。
“你这孩子？！你是怎么了……”
程海和小岛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之后，小岛就问：“程先生对眼下的时局有何高见？”
“老朽已不问世事多年，只管做好自己的生意，其它与我无关。”
“中国有句古话‘大隐隐于市’程先生真乃高人。既然我们合作，那总得有个态度吧。”
“如果我支持旧政府，当初就不会辞官了，现在也不会和你们合作。”
“很好，但我听说你的儿子程志在东北军？”
“哼，别跟我提那个逆子，我没这个儿子。当初他念完书，我让他出去留洋，长长见识，回来好跟我学经商，继承家业。可他非要去当什么兵，结果还不是去了你们国家学习去了，现在估计早已经跑到承德去了。如果有一天你们碰着他，一定要把他给我抓回来，替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畜生！”
小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程先生深明大义，看来我们今后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恕不远送。”
小岛刚刚出了大门，程志疯了一样甩开母亲的阻拦，直奔客厅。正高高兴兴来送饭来的程云，见架势不对，放下饭就和母亲一起追向了客厅。
程志径直冲进客厅，指着父亲努吼到：“程海！你个汉奸，走狗，卖国贼……”
“啪！”程海二话没话就先给了他一个耳光：“放肆！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说话！”
虽然程志从小到大经常挨打，但这一耳光实在让他无法容忍。程志的母亲和妹妹紧跟后脚就进了客厅，见程志挨打立刻将他们分开。程云立刻护住他，却不敢多说什么。
程志的母亲拉住程海：“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又打孩子啊！”
“你自己问问他，敢和我这么说话！”
程志拉开妹妹：“你说我跟你怎么说话，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整天大言不惭的教训我！你自己都干什么？和汉奸说话没什么好客气的！你说，你为什么要当汉奸？”
“这还轮不不着你问！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说着又要上来打，被程志的母亲拉住：“小志，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和你爸这么说话！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我用不着你们管！”
程志的再次无礼激怒了母亲：“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们拉扯大，你爸辛辛苦苦的创下这份家业，我们容易吗！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管的！你不用我们管，你回来干什么啊？你有本事别回来啊！你给我死外面去啊！”
“有这么个做汉奸的爸，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你以为我愿意托生在这个家啊！”
“啪！”程海又狠狠的给了程志一耳光：“滚！给我滚！”
这一耳光打的非常狠，把程志的嘴角打出了血。
程云又急又怕，一个劲的拉着程志：“哥你少说两句。”然后掏出手绢要给程志擦血。
他拨开妹妹的手，抬起袖子猛擦了一下。用极度憎恨的眼神看着父母：“好！我滚！从此以后我没这个家！”说完转身直奔大门而去。
程云一边叫着他，一边追了出去。
程志的母亲知道事闹大了，正想去追却被程海叫住：“不许去，让他滚，这个畜牲！咳咳咳……”程海咳出了血。
这下吓坏了程志的母亲，连忙叫人一起把程海扶回了房间……
程志刚走出大门，就被妹妹追上了。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她，没经历过这样的风波。她也知道哥哥的脾气，拉着程志的手急得直哭。
程志看着妹妹，心里很不是滋味，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小云，是哥对不起你！这些年也没尽到一个做哥的责任和义务，你不配有这样的哥！”
“哥，你别这样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很委屈。虽然我不如大滨哥了解你，但我毕竟是你妹妹，有些事只有我知道。哥，你这次要去哪？走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程志听到这，鼻子一酸，但他硬撑了一下，避开妹妹的目光：“我也不知道。”
程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等我一下好吗？”说完一下就跑了进去。
很快就端着已经凉了的饭菜出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哥，你又要出远门了，这次只有我来为你饯行了。不知道你这一走，还有没有回来的那天，再尝一尝我做的饭吧！虽然我的手艺不行，饭也凉了，但这毕竟是我亲手做给你的。无论以后怎样，都还会记得今天没有饿着肚子出门，我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
程云用筷子夹了一口饭，递到他的嘴边。程志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掉泪……
这些年他第一次觉得一直看不上眼的妹妹是那么亲！
程志没有接过碗筷，就象一个被捆住手脚的临刑犯人一样，由着妹妹喂他吃，连同掉下的眼泪一起咽了下去。
程云边掉眼泪边喂饭：“哥，我知道这次你不会带我走，小时候我就总拖累你，所以你总也不带我玩。但郭进财他们一欺负我，你就去找他们打架，因为这事，你没少挨家法。在家里我做错的事，也总往你身上推，你也没少挨打。我那时候就想，有个哥哥真好，什么事都有你扛着……”
程志什么也没说，仍然咽着那带着泪水的饭。
程云泣不成声，实在有点说不下去了。
她缓了缓，继续给程志喂饭：“哥，我知道我不如你，没有你的胆识，没有你的魄力，没有你的英雄气概。所以我相信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程志咽下了最后一口他吃过最香的饭：“小云，以后哥不在你身边了，就靠你自己了。好好练功，别把咱佬爷教的功夫丢了。回头我想办法找人给你送把枪来，也好保护自己……”
程志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接着他就听见身后饭碗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妹妹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