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起额心,联想到方才在府宅前的情形,心中倏然有了一个推论。
正当百卫冕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宁南忧先他一步开了口:“只不过....”
这个素袍郎君的话锋一转,便将百卫冕接下来的话噎住了。
宁南忧:“百统领若手刃董道夫,恐怕并不足以报仇雪恨。”
主座上的这位青年统领面色一僵,眉头深皱:“曹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南忧不语,抬头看向了钱晖。
钱晖接到眼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开口说道:“百大人。你真的认为...你的兄长是董道夫所杀的吗?”
百卫冕神色明显一怔,不解道:“我的心腹亲眼所见,董道夫...亲手杀了我的兄长。钱将军这话...恕我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
钱晖见他确实不知事实真相,突然有些不忍心开口了。
宁南忧默默不语,朝他飞去一记冷刀。钱晖便立刻收起了心中泛滥的同情心,继续往下说道:“百大人,你细想想。你兄长曾是都护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即便后来不再参与将军府的事宜,可仍然为都护将军立下了许多大功。如此之人,都护将军又怎会任由董道夫将他残忍杀害呢?”
百卫冕心口一凉,低下眼眸,不敢去看钱晖的双眼,脸色逐渐惨白。他从来没有想过钱晖提到的这个问题。因为他对邓情之心,一直忠贞不二。
钱晖见他逃避似的低下了脑袋,忍不住叹息一声:“百大人,你替都护将军行事多年,觉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百卫冕不语,心里却认真思考起钱晖的这个问题。
邓情此人,虽知人善用却薄情寡恩,且生性多疑。兄长曾同他说过无数次,叫他不要离都护将军太近,更不要参与将军府内的事务。然而他当初根本没有把兄长的话当成一回事。一心觉得邓情对他们一家都有知遇之恩,如此大恩,即便赴汤蹈火也难以报答。
百卫冕仍然吭声不言。
钱晖又道:“大人此时不语,想来也是不敢苟同邓情的人品吧?”
百卫冕终于反驳道:“钱将军到底想说什么?都护将军即便对我兄长再怎样失望...终归还是会顾念我的情面与他们二人多年的情意。他...他是绝不会对兄长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他这话说到后面越来越没有底气,声音愈发的小了下去。
钱晖苦笑道:“大人,您这话说道最后...是不是也觉得没有力气了?董道夫来到都护府中才不过几年。可你兄长呢?跟着都护将军多少年了?都护将军怎会对董道夫设计杀害你兄长一事完全不知情?”
百卫冕脸色再白了白,浑身发软无力。
兄长在被杀的消息传到北地后,百卫冕也曾想过,此事是不是邓情在背后指使。但很快,他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董道夫的猖狂与嚣张,使得百卫冕认定他就是真凶,根本没有考虑在他背后的主谋。
钱晖还想继续引导他想下去。
可百卫冕却挥起衣袖,声音失控道:“钱晖,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他另一只藏在案桌下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背后也有凉汗冒出,心情沉重非常。
钱晖闭上嘴,无可奈何的从袖中掏出了几封折好的书帛,然后起身,朝百卫冕缓缓走去,递给了他。
百卫冕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几封书帛,心中更沉了些,寒着声音说道:“这是什么?”
钱晖:“都护将军与董道夫来往的书信。百大人,睁眼看看吧。认清楚,你现在侍候的主公究竟是怎样的人?”
百卫冕颤了颤,浑身都在抗拒,扬着袖子甩开钱晖递来的信件,厉声吼道:“你以为拿着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便能让我对都护将军大失所望,从此以后听你们的摆布...为你们所用吗?我告诉你,不可能!都护将军待我一家很好!若没有他,我族一氏根本不可能在北地立足!”
钱晖面色淡淡,看着百卫冕癫狂的样子,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自己。
想当初,他得知周源末背叛了主公,并决定与他们为敌后,也是这般不敢相信。即便事实摆在面前,也不愿去看。只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靠逃避躲开的。一切际遇,不论好坏,皆需自己去面对。
他立在百卫冕的案前不走,静静地等他发泄完,又被打下来的书信重新递了上去,言语平淡道:“百卫冕,我曾也像你一样,不敢面对事实真相。然而...逃避是没有用的。事实就是事实。董道夫之所以会杀害你兄长的真相,并不会因为你的不愿相信而改变。”
百卫冕捂着耳朵,不愿听他多语,只觉得胸口剜心般疼痛难忍。
宁南忧见他如此不堪承受,便蹙起了额心。
等了片刻,百卫冕仍然不见好转。这位素衣郎君便不愿再等,屈腿起身,理褶皱,振长袖,冷淡的说道:“在下没有料到百统领竟是这样不肯接受事实的人。在下真是替令兄惋惜。他临死之前,为了告诉你真相,让你迷途知返,特地写下了一封血书,却被邓情扣留。如今,我与钱晖发现此等惨绝之事,想要替令兄将真相告知于你。谁知你却如此反抗?
既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联盟协议的事情便就此作罢吧。想来,几日以后,邓情必定会前往府衙,亲自赎回被看押的董道夫。”
他故意这么说道。
百卫冕听着,心里便揪成了一团,在听到兄长为他留下了一封血书后,便立刻抬头朝堂下的素袍郎君看去,发着抖说道:“什么血书?你说什么血书?”
宁南忧不去理会他的询问,带着江呈佳,又招呼钱晖,准备离开这里。
百卫冕心中急切,追了上去,脚下没站稳,被自己的衣裙绊倒在地上,重重摔了下去。
堂上传来“咚”的一声。动静巨大,钱晖被他扑过来的景象吓了一跳,急忙护在宁南忧身前,生怕此人挨到自家主公。
百卫冕伏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惨白着一张脸,哭丧着说道:“曹小公子...公子...我兄长究竟留下了什么血书?我...”
宁南忧本就是故意激他的,见他慌里慌张的追出来,又如此狼狈的摔在地上,便顺势停住了脚步,站在他身边道:“百统领,若你不肯接受事实...我劝你...就莫要执着于你兄长的这份血书了。”
百卫冕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忍着心中的慌乱,低声下气道:“曹小公子...我,并非不愿意接受事实,我只是...只是...”
他突然梗住,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宁南忧也不愿再继续为难他,沉默不语的看向钱晖。
钱晖即刻了解他心中所想,急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血淋淋的白帛,向百卫冕递了过去。
这一次,百卫冕终于没有推开钱晖的手,接过他手中那张染着血迹的白帛时,浑身抖得厉害。
他的手指几乎拿不住那白帛,打开帛书的那一霎那,只觉得腿脚发麻,浑身软绵无力,像是被抽尽了所有的血气一般。
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百卫冕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的看了下去。
血书字字诛心,句句泣泪,写满了邓情对百氏一族的恶行。他瞪着眼,整张脸青白吓人,没有丝毫血色。那双眸已猩红,双手紧紧攥着白帛丝绢,上下齿唇磕在一起,即便唇间咬出了血迹也不为所动。
这封血书,越读越是令他心惊。他从来不知兄长这些年所行之事,竟然皆是这般凶险且大逆不道的恶事。
他一直以自己的兄长为骄傲,也忠诚于邓情。认为邓情氏难得一见的帅才,又时时心系北地郡城的百姓,做了许多善事。如今却知,那些所谓的善事竟都是邓情为了遮掩自己的恶行所编纂出来的。
他痛苦万分,忽然觉得这些年他对都护府的忠心耿耿都是一场笑话。他最敬爱的兄长死于他无比信任的主公之手。而他却执意找他人背锅,始终逃避事实。
百卫冕的眼眸中浸满了泪水,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人撕裂了一般,窒息难忍。
血书读到一半,他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整个人猛地跌倒在地上,嘴唇发白干涩。
“邓情...”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继续忍着胃中翻江倒海地难受,将血书读了下去。读到了后面,才发现,原来这一年以来,他错怪了阿阡的娘亲,错怪了好多人,也做错了许多事,在偏执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回头来看,竟没有一桩事是做对的。
他读完血书,便彻底失去了生气,耷拉着脑袋,愣愣然然。
宁南忧与钱晖都知道,没有人能在短时间接受自己如此信任的人这样背叛自己。
江呈佳站在他们两人身后,默默地看着百卫冕在地上挣扎痛苦,心中下意识的想到了宁南忧的身世。
倘若...倘若有一日宁南忧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会不会也像百卫冕一样,癫狂至此?
她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他极致痛苦的场面。于是更加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永远掩埋。
百卫冕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他抢过钱晖手中的其他书信证据看了起来。当他在邓情写给董道夫的信中读到那句“此人必杀不可”时,心中建起的所有防线在一瞬间崩塌,全部倾灭。
即便在方才,阅览兄长留给他的血书时,他还仍然对邓情抱有一丝侥幸。
可现在,却被毁的什么都不剩了。
百卫冕仰面吼了一声:“邓情!如此小人,怎配我兄长倾尽全力相护!”
宁南忧面色淡定。钱晖又被他吓了一跳,脚步颤颤往后躲了两步。总觉得百卫冕会当场抽刀发疯。
江呈佳听完他们三人的对话,已将事情的原委摸了个清楚,终于明白了宁南忧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百卫冕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在前庭中狼狈不堪的弓着身子。
恰当时机,宁南忧亲自上前,缓缓蹲下身,将虚弱乏力的他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