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升虽然六十多岁,胡子花白,但神采奕奕,听说朱元璋亲自来访,慌忙下拜,口中谦称:“原来是吴国公到了,小民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怎么敢劳您大驾屈尊下问呢?”
朱元璋连忙扶住他,尊敬地说道:“朱某听闻先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今日特来拜访,恳请先生为我出谋划策,议礼乐征伐之事。”
朱升推辞道:“小民年事已迈,久不问俗事,不敢误了大人的前程。”
朱元璋再拜,“若非先生说服福童归降,徽州必会生灵涂炭。先生心系百姓,何忍朝廷继续苛待汉人,求先生教我救国之计,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
朱升见他平易近人,谦虚有礼,且胸怀大志,不禁微微一笑,捻着胡须说道:“大人若不嫌弃,老夫便送您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照这九字行事,您的大业可成。”
朱元璋听得迷迷糊糊,“先生可否详细解说?”
“大人若能明白这九字的意思,老夫便出山辅助大人。”朱升卖了个关子,能被朱元璋赏识是种荣幸,可还得看朱元璋值不值得他效力。
朱元璋听后,牢牢记在心中,一路回到应天,还在翻来覆去地琢磨。
“缓称王”他听明白了,这提议和马秀英的建议不约而同,是叫他不要早早做王侯。枪打出头鸟,没见张士诚称王被元廷攻打,徐寿辉称王也被元廷攻打,韩林儿更是被元军逼得丢弃汴梁退守安丰。总之谁称王,元廷就打谁。他虽然已是一方军阀,但实力和韩林儿、张士诚、徐寿辉等人还有一定差距。所以为了保持实力就不能急着称王,且先让那些大军阀吸引元廷的注意,避开群雄的矛头。
但这“高筑墙、广积粮”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还要继续修高应天的城墙?朱元璋想不明白,也不着急,等回去和李善长他们一商量,自然就清楚了。眼看马秀英就要临盆,他不敢耽误,快马加鞭赶回府,简单洗漱就去探望马秀英。
马秀英正在花园散步,逊影扶着她慢慢挪动,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丫鬟,个个谨小慎微地亦步亦趋。
“不是让你卧床休息,你怎么又出来?我这几天不在,你肯定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朱元璋连忙上前扶住马秀英,生怕她有么闪失。别的妇人临产的那几天几乎都是躺在床上养身体,偏生马秀英一点都不安分,不仅每天要出来走动,有时还要做些乱七八糟的“体操”,让朱元璋又担心又无奈。
马秀英挽住他的胳膊,笑了笑,“产前适当的运动有助于我顺利生产。你放心,我没有再做体操,只是走一走。”
朱元璋用宠溺的语气抱怨道:“你啊,总是说些古怪的道理。外面风大,快回屋去。”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见着朱升吗?”马秀英老老实实地跟他进了屋。
朱元璋灌了一大杯水,“见着了,这老头还给我出了个难题。不过你都要生了,我不敢在外面耽误太久,先赶回来陪你。”
别人都说朱元璋是个大老粗,其实马秀英知道他粗中有细。见他如此体贴自己,马秀英的笑容愈发灿烂,好奇地问道:“朱升出了个什么难题?”
朱元璋把心中的困惑道出来,“这人倒是一个真正的贤士,谈吐不凡。我向他求教救国之计,他告诉我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还说我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就出山辅助我。”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马秀英轻轻地重复一遍,突然眼睛一亮,喜上眉头,“我明白了,八哥如今只占有应天府及其周边地区,在你的北边有韩林儿、刘福通,东边有张士诚,西边有徐寿辉等,南边有元军,他们的势力都比你强大,面对四面强邻你不宜主动出击,应该韬光养晦,以待时机。在此期间努力发展农业,备足军粮,操练兵马,积蓄力量。”
“原来是这样啊。”朱元璋豁然开朗,又微微懊恼道:“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直说不就解决了,害我想了半天,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人家朱升先生是考验你的悟性,若你连这都理解不了,人家凭什么辅助你啊?”马秀英掩嘴偷笑。这九个字的历史意义,上学的时候老师已经讲解过,毛爷爷也曾变通地引用过这九个字,作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中国的国际战略,她若是答不出来,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读过书。
朱元璋嘿嘿笑道,仿佛捡了莫大的便宜,“我还说去问李善长他们,没想到夫人聪慧过人、悟性极强,这下他跑不掉了,我这就修书叫他赶紧来应天府任职。”也只有在马秀英的面前,朱元璋才会露出如此疲赖歪派的一面。
“你啊,你啊。”马秀英好笑地看着他,“都要做父亲了,还像个孩子。”
朱元璋把耳朵贴到她的腹部,“我这不是高兴吗?今天孩子有没有动啊?”
“先前动过,这会可能在睡觉。”
“孩子都比你听话。”
“讨厌……”
两人窝在床头说了一些夫妻的笑话,朱元璋正色道:“这朱升真不能小看,隐居山村都能说出如此绝妙的计策,果然胸有丘壑。”
马秀英把头依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所以人们常说,打天下靠武将,治天下靠文臣。如今你要韬光养晦发展应天的势力就要多招揽文人辅助。江南才子很多,我曾经就认识……就知道不少。”她蓦然想到姚天禧,犹豫了一下,快速转移话题说道:“总之你可别轻看这些文人。”
“一个朱升就这么厉害,我哪里还敢轻看江南的才子。”朱元璋没有听出马秀英的犹豫,一边笑着说道,一边挜好被子,“我今晚去看看李碽儿,你早点歇息。”
出于弥补,朱元璋这段时间经常去探望李碽儿,有时就歇在她的院子。马秀英也对不能为李碽儿孩子报仇的事心生内疚,时常催促朱元璋多去陪伴安慰李碽儿。
目送朱元璋离开,马秀英自嘲地笑笑,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人,是因为江南的关系吗?这些年来她从不刻意去打探他的消息。逊影若是提到他的情况,她便默默听着;逊影若是不提,她就不问。再次来到江南,许多人和事都已时过境迁,可是为什么脑海里原本应该淡忘的那个人却越来越清晰?
逊影端着补品进来,见到她静静发呆,不由问道:“主子,怎么了?”
马秀英回过神,她不喜欢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也自认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道:“姚大哥,嗯,道衍大师最近如何?”
逊影当即笑了起来,把药递过去,说道:“姚大哥虽然当了和尚,却一点都不遵守佛法戒律,照样吃肉喝酒,甚至还跟高启、王行等才子去逛烟花之地,”她顿了顿,看看马秀英的表情,小心翼翼说道:“不过姚大哥从不留恋这种地方,只是和这些才子吟诗做对。譬如他做的诗句‘五仗石边琴一曲,桃花三月鲤鱼飞’等都被人争相传颂。还有一首诗‘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可好笑了。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马秀英忍俊不禁,转念一想,却笑不出来。姚天禧以禅喻诗,不涉佛语,却入禅味。她不由赞道:“好个论诗如论禅,姚大哥于心灵感发之中写出这些诗句来,尽得纯粹心灵的澹泊与宁静。看来他终于不再耽溺于苦痛之中,真正放开心胸了。”
逊影暗暗嘀咕:“姚大哥写的诗莫名其妙,夫人说的话古古怪怪,真是一对怪人。”
此时被议论的道衍正和高启、叶琛等人在书院谈笑风生。
高启突然当众打了个喷嚏,自嘲地捂住鼻子,“谁在说我?”
众人皆豪爽之辈,也不介意他的失礼行为,叶琛抚掌笑道:“准是你的那些红颜知己又在想你了。老实交代,你又辜负了哪位姑娘的芳心,罚酒一杯!”
“罚酒,罚酒!”众人跟着起哄,“光罚酒不行,还得作诗一首。”
高启推辞不过,一手提壶,一手握杯,畅言道:“凿渠深,一十寻;凿渠广,八十丈。凿渠未苦莫嗟吁,黄河曾开千丈余。君不见,贾尚书……”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有人愣楞地问道:“后面呢?”
“完了!”高启一饮而尽,潇洒地举杯倒置,示意诗念完了,酒也喝完了。
“妙!妙!只是寥寥数句,收煞处戛然而止,给人以深远的回味,高启兄果然不负盛名。”宋濂摇头晃脑,似乎还在回味。
道衍哈哈笑道:“得了吧,你们这些才子就会相互吹捧,明明是高启偷懒,不肯好好把诗念完,你们却非说什么给人以深远的回味。”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眼泪都笑出来了,唯有宋濂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