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寒风凌冽,灰暗的天空,苍白的阳光。
合肥县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看不到一个百姓,只有三三两两的官差和蜀山帮帮众在全城各处巡弋。
西平门城楼上,庐州知府李象斗与督捕司八府总巡尚千秋环顾四下,眉头紧锁。
“尚总巡,此等全城搜查自大明开国以来,庐州府未有先例。尚大人,你可有完全把握?”
“李大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只敢说,如果匪首还在城中,必能捉拿归案,并且审出金姑娘下落。”
“唉,事到如今,怕也没用了。今天是封城第三天,南京那边最迟天黑前就要来人质询。到时候若还没出个结果,恐怕……毕竟只是被绑了个人。”
尚千秋咳嗽了一声道:“李大人,我们巡捕只管查案。”
李象斗叹了口气,不再作声。李象斗昨天一天也没闲着。他先修了封书信,命人快马送往南京吏部尚书蹇义处,说明事情原委,求蹇义在朝堂之上帮他说句话。紧跟着就是安抚城内权贵。
先到高家,高家两位回家奔丧的御史。他高家一门十条人命,庐州府都没动这么大阵仗——虽然当时动静也够大的。关键是最后高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头颅还一直没有找到,这说明什么?说明主犯仍然在逃!现在只不过是丢了一个织工,居然连帮派的人都动用了,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那是东平王府要的人?好在,李象斗和两位御史都是拜在蹇义门下,有这层关系再加上连拆了府衙给高家做祠堂这种要求李象斗都满口答应,两御史实在骂得没力气了,李象斗才擦干净满脸吐沫星子,继续去找东平王府的王总管挨骂。
本来是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的,可有件事情李象斗不得不找王总管商量:王府死人了没?死七八个是最好了!
王总管表示,他这个“总管”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总管,要造这个假他做不了主,还要回王府疏通疏通。这个“疏通”分明就是个无底洞,可李象斗也得咬着牙闭着眼往里填!从王总管那出来,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再去下一家……
也难为了这位李知府。哪个大户人家是衙役帮众能随便进去搜查的?可既然摊上这桩事,又走到了这一步,是硬着头皮都要上。
尚千秋站在城楼眺望远方淡定自若,李象斗则来回踱步不时叹气。
一位身着云月服的年轻人上了城楼,单对尚千秋一人行礼道:“大人,巢县的人先到了。”
尚千秋“嗯”了一声,李象斗走过来大发雷霆:“你们督捕司!连合肥县城都没防好,还去别处搞什么年防!”
年轻人看了李象斗一眼没说话。尚千秋淡淡地道:“知府大人息怒。”
每到年底,各地乡村小股山贼水匪出没频繁,自从府帮巡护站撤除,这些事务全由督捕司临时安排,称为“年防”,历来如此。李象斗这通火发得师出无名。
年轻人又道:“是先开始还是……”
尚千秋沉吟片刻道:“再等一拨人吧。先清东南角,干净了之后调集人手封死。”
年轻人领命走后,李象斗问道:“尚总巡,依我看,蜀山帮里不是也有许多高手,为何非得等督捕司的人回来?”
“一来我们不知道贼人是否勾结了帮派中人,二来还要防止贼人败露了行藏垂死挣扎挟持百姓。”
“据说匪首双臂已断,难道还有力反抗?”
“城内不止匪首一人,”
“那你督捕司的人一来案犯就能束手就擒?”
听李象斗的口气不太好,尚千秋不想跟他多说,侧过身去。
李象斗面露愠色道:“好,有尚总巡坐镇指挥,我便回家安坐,静候捷报了!”说罢袖子一甩走了。
尚千秋又好气又好笑:我大老远来帮你背黑锅,你还嫌我姿势不对。碍手碍脚,滚蛋正好。
“啊啊啊啊啊——”
突然城中隐约传来一声惨叫。尚千秋眉头一皱:什么情况?难道已经动上了手?
远处,一个灰白的小点由民房屋顶一路腾跃向西平门而来。李象斗正在城楼下往家走,迎面飞来片碎瓦正好打中额头,“哎哟”一声,用手捂住额头,鲜血已从指缝流了出来。
“你个狗日的你干什么!”李象斗心情忧愤,没由来的脑袋又开了花,张口便是粗话。
来人黄峰,自屋顶落下跪倒在李象斗面前磕了个头算是赔罪,高声叫道:“二位大人!督捕司捕役封义兴妻小五口惨死家中!”
一阵疾风掠过,黄峰听到尚千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此门镇守,我去看看。”
望着尚千秋的背影,李象斗呆呆地问道:“死了……几个?”
封义兴家中一片狼藉,堂屋地上整整齐齐摆着妻子和四个儿女的尸首。
一面墙上写着一行血字:我兄弟五人本当凌迟仅处枭首白虎山感念督捕司恩义报以全尸。
尚千秋到时,督捕司两人在门外守着,五六个人在屋内,个个神色激动义愤填膺,还有一人穿着云月服躺在墙根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尚千秋尽力保持平静。
一个马脸鹰钩鼻的高瘦老者行礼道:“禀告总巡大人。封义兴是驻巢县的捕役,刚才回来就看到妻小被人杀害,情绪激动,我等将其制服。”
“嗯。这桩凶案你们有什么看法?”
“死者皆死于十二个时辰以前,都是短刀一刀致命。封义兴长子习武,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由此推断凶手应是趁死者熟睡时作案。”
“没了?”
“还未仔细勘察。”
“那一个个还站这里?还不快去!”
在场众人四散分头行事。此时,躺在墙角的封义兴突然从地上弹起,一个箭步就要夺门而出。尚千秋横跨一步封住去路,封义兴居然伸出手来想拨开尚千秋。尚千秋出掌一托封义兴手肘然后轻拍其肩,封义兴翻了个筋斗摔倒在地。
你要干什么?”尚千秋怒道。
封义兴也不答话,纵身一跃破瓦而出跳上房顶,尚千秋大怒,紧随其后再次在屋顶上按住了封义兴。
“放开我!”封义兴被尚千秋掐住了后颈,大椎穴受制提不起内力,仅靠一股蛮力拼命挣扎。
“你要去哪?”
“我要去杀了李象斗那个狗官!若不是他封闭城门我妻儿现在已在回江西的路上了!”
封义兴一边哭叫一边捶打尚千秋的腿,尚千秋此时难道心情就好了?一巴掌劈在封义兴后脑,随后一脚把封义兴从屋顶上踹了下去。
“窝囊废!妻儿尸骨未寒你不想着替她们报仇反倒迁怒旁人!你去!杀了李象斗,然后我来送你们一家团聚!”尚千秋也爆发了。
封义兴来不及运功就一跤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被尚千秋当头断喝,愣了半天,坐那儿抱头痛哭起来。
合肥本地捕头李顺见了,忙上前劝解:“大人,封义兴遭此大变,情智失常在所难免,还请息怒。”
封义兴哭叫道:“报仇!我拿什么报仇!白虎山!北天盟!你去帮我报仇啊!”
尚千秋也吼道:“抓住凶犯,我尚千秋便亲手杀了,让他们北天盟来找我们崆峒派玄空门算账!”
在场的除督捕司人外还有几个蜀山帮帮众,都诧异地看着尚千秋。
尚千秋用手抹了一把脸,呼出一口恶气,沉声道:“这个人是谁哪个捕头带的,把他安顿好,不行就捆起来。等无为州的人回来开始全城搜查。现在计划有变,凡是身怀武功的外地人,全部带到鼓楼,一个都不能少。李顺,你来。”
虽然高家血案也是大案,但由于还未发生时就已被锦衣卫接管,所以尚千秋只是听说庐州府督捕司有人被问罪才简单了解一下,不甚详尽,遂把李顺叫到无人处询问。
“大人,北天盟白虎山,想必有所耳闻?”
“废话,说重点。”
江湖俗话语“北有白虎西有唐,西北榆林好儿郎”中的“白虎”便是指白虎山,“唐”则是指蜀中唐门。白虎山、唐门、榆林三者一为帮派一为宗门一为地名,本无共通之处,但三者都以“恩必报、仇必果”而名满江湖。其中,白虎山是最特殊的一个。
白虎山建帮于元初,是太原以北一带最大的抗元帮派,也是抗元帮派联盟“北天盟”的创始帮派之一。大明开国后,白虎山等少数几个帮派不进城、不受封,不受朝廷管束,只听北天盟号令。原本这种帮派朝廷是容不得的,可北天盟中大多帮派都已受封,朝廷有令白虎山也不曾违拗。况且蒙元残部寇边白虎山自发协助边军抵御,当地军中上下也对白虎山颇有好感。
洪武前十几年,原属张士诚和陈友谅的帮派落草的极多,其中不乏烧杀抢掠、作恶多端者,朝廷每剿灭一个都要付出极大代价,像白虎山这样只求独善其身的自然没人去管。一次朱元璋看到一篇奏章上写白虎山不服王化肆意妄为等等,问养子平安,后批:由他去。
“由他去”三字语焉不详,不过从此山西布政司、督捕司均对白虎山不管不问,白虎山依旧我行我素。白虎山抗元有功却不受禄米,保境安民,唯有一点饱受诟病,即凡事必论江湖规矩且置于国法之上。
李顺将高家案发至万红兵一行四人赴京领罪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尚千秋眉头紧锁。
“白虎山在江湖中名声不坏,此事莫非有人蓄意嫁祸混淆视听?白虎山即便不算侠义道中人,最次也是绿林道吧!‘斩草除根’是黑道才有的做法!没本事向正主寻仇就向妻儿下手,这不是我所知道的白虎山的作风。”
“唉,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帮人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们是疯子!”
“不对,你毋须多言。白虎山以往行事我略知一二。概因督捕司调解帮派纠纷都依各地江湖规矩办事,白虎山从来都视督捕司为江湖中人。我在南京督捕司时曾去太原出差,见过白虎山的人,他们见官不拜,先问师门,然后称我为少侠而非大人。万红兵他们抓人是职责所在,若是当场格杀,说不定还没有这桩祸事,可就是抓住了移交锦衣卫,这便犯了江湖大忌,庐州督捕司遭白虎山寻仇,我勉强可以理解。同样,想要寻仇而力有未逮,下毒、暗算、雇凶也属寻常,至于事后斩草除根最多算是手段凶残!而此等杀人妻儿充作报仇的卑鄙无耻人神共愤的行径,白虎山的人绝对做不出来!就是百刀门、无忧山这样的黑道杀手组织也不会接这样的活!”
“这个……大人……您这话未免太过武断……您忘了高家?”
“高家血案系白虎山护主引发,且高家不是江湖中人。真凶另有其人,此系借机嫁祸白虎山。李顺,放风出去,这桩案子有提供可靠消息,属实的,赏银千两。如负罪在身,既往不咎。”
“大人,还请三思!凶犯留有笔迹,到时……”
“嗯?李顺,你是否有所隐瞒?”在尚千秋看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事情李顺一直吞吞吐吐兼神色异常,其中必定有鬼,“说!”
一声低喝,声音不大,李顺但觉一阵心惊肉跳,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大人,事关重大,我也是逼不得已,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高家血案前几天,我们巡捕接到白虎山的拜帖,说要来合肥做这件事情,还请督捕司回避云云……”
尚千秋怒极反笑:“呵呵!笑话!笑话!这种事还有先跟朝廷命官商量的,怎么可能答应……嗯?难道……难道瞿景答应了?”
李顺苦涩地道:“瞿大人……确实没在城里安排什么人手,第一次白虎山他们失败后瞿大人更是把城里的人全撤了,可惜……万捕头几人不知内情,还恰巧在大蜀山遇见了几名案犯,于是……”
尚千秋仰面朝天,长出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忽而异常平静地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言而无信在先,把人交给朝廷在后,那人家何必跟你们讲什么江湖规矩。好了,这件事交给府衙办吧,对了,这事,不一定算完,你们还得小心。”
“大人!”李顺霍然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这么算了?难道我们堂堂督捕司非得吃他白虎山那套规矩?”
李顺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此厉声质问,自有一股威势。尚千秋斜视李顺,目光犹如两道利剑盯着李顺,直到李顺不敢与其对视。
“你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大人处事不妥。”
“你一把岁数活狗身上了!就算凶手还在城中,你找到了,杀了,又能如何?梁子越结越深!你是干什么的?这点道理还能不明白?”
“此仇不报,还有何人服我督捕司,还有何人服我大明律武人例!”
“你督捕司言而无信诱杀白虎山帮众的时候可曾想到督捕司如何立足于江湖!”
“什么诱杀!明明……”
李顺终于语塞。白虎山或因高家一案本身也见不得光,高调宣扬于己亦不利,否则此事估计在江湖早已人尽皆知。
“呵呵呵呵……”李顺忽而惨笑,“原来我督捕司恪尽职守,反而家人便应当被杀!天理何在!”
尚千秋长叹一声:“唉……老李!你当差多年,有些事怎么就看不透!白虎山杀了朝廷御史的家小,朝廷是怎么做的?处决凶手而已。北天盟囊括了北方大部分帮派,本身就是铁板一块,与北方边军的关系又盘根错节。你还知道白虎山千里迢迢来合肥杀人,是因为高家两位御史屡次弹劾他们少主。难道这些事朝廷会不知道?好好想想吧!每年入冬蒙古人寇边劫掠已成常例,北方边军经靖难一役元气大伤,此时正是倚重北天盟之际,朝廷若要追责,岂非罔顾北方百万大明子民?”
李顺颤声道:“那……真就这么白死了?”
尚千秋沉默许久,道:“时候未到。他们那个少主,险些杀了当今圣上。皇上都能忍,你们不能忍?”
李顺终于低头不语。
此时有人来报说曹捕头和邓捕头携下属捕役快手同时赶到,尚千秋摇头道:“今天我话太多了。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