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回旋的小溪，仍旧嚓嚓而流，奔向千里之外暗藏玄机的深棕色的海神世界，沿途陪伴有青褐色的河岸土壤，怒放着蓬松凌乱的苔藓、荆芥草等；凛冽的西风狂啸而过，有白得耀眼的雪色颗粒夹杂其中纷纷而下，大地巨人的凹陷坍塌之处，仿佛一个个无神空洞的瞳孔，白色颗粒堕落如星辰，尖针直刺下来，大地细微颤抖，惊醒无数步入梦乡的斑鸠，恍若无限缝隙就此诞生。
小默是在一阵颠簸之中醒过来的。在刚才的梦中，他被一群凶残的呈黑色漩涡般俯冲而下的斑鸠直啄脑门，头痛欲裂而醒，冷汗顿时迸出。
“你醒了……”一股让人能从心底产生依赖感的声音从侧边响起。
小默努力睁开细小的双眼，入眼之处，却是无比狭隘阴暗的空间——绷得紧紧的绿褐色的帐篷背景下，几个散发着厚重古老气息的大箱子垒在一起，围成一个仅供几人歇息的空地。这小场地也是凌乱不堪，借着头顶摇晃不断的暗色灯光，视角暂时恢复了一点，俯身缓移，随手摩挲处，污秽脏乱的毯面上尽是一些硌手的小器具。随着阵阵颠簸，箱子似乎磨合不住，上面耷拉着的深红色布匹在缓缓滑落，不知名布料的边角依依不舍地附上了某个光滑的额头，渐渐裹成了一个喇嘛，秃顶所归属的本体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盘着腿斜靠着箱子，不过脊梁挺得极是笔直，倒是给人一种既滑稽又庄严的感觉。
原来方才是他在发话。小默努力地睁大双眼，想彻底看清楚混在阴影之下的身份，但是小嘴巴止不住地发问了：“这是哪里？”面对陌生人，这童音有些颤抖。
“这是我的豪华座驾……你姑且看作是一个三轮拖拉机吧！”
此声音具有无限的磁性，似乎带着一定的调侃，比刚才的问候更具有亲近性了。
对方眼神好像在打量着自己，却一动不动，仿佛得道高僧，小默也暂时停息了刚醒来时的慌乱，一双小手也没有再四处摸索。
这拖拉机果真非同小可，就在老少彼此对望的瞬息，一个巨大的颠簸涌来，小默控制不住弱小的身体，惊叫一声，朝高僧这方滚过来。
“老爷，没事吧！”帐篷外传来厚重的关切之声，随后发动机轰鸣声戛然而止，一直缠绕耳边的颤抖声也清净了。几秒钟后，帐篷的边角处一阵窸窸窣窣，借着灯光，一位两鬓风霜衣着朴素的老汉跃上车的后蓬。
原来开拖拉机的是位老爷爷，上车的动作真敏捷啊。小默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自禁的想。
“金老，你上来歇歇也好。开了这么久，想必已经脱离黄檀镇的范围了。”
本来狭小的车棚，三个人这么一拥挤，犹如牢笼困兽。
黄檀镇……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词，小默本来就迷糊的脑海里顿时涌起无数个画面：蓝色悠闲般步入电影院、魔术师白色精彩表演、莽汉火红冲天的围攻、同情心驱使下的自己趁机开绿色小门……纷杂的画面交错编织，穿引着纷纷攘攘，小默的小脑袋快炸了，但心底一个个呼喊喷薄欲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到这里了？妈妈在哪儿？”
他只有转过头来向这位高僧老爷求助，视线所及之处，布匹早已滑落，贼亮的光头，丝丝可辨的毛发，怒放的络腮胡，深邃的眼神——小默顿时大惊失色，绝没想到，他所依赖的此人，竟然是魔术师罗伯特！
小默如遭雷殛，全身止不住的发颤，发现真相后的危机感让他无力面对这一切。显而易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车棚中突然醒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默母早就告诫过他，这穷乡僻壤之地，人贩子随处可见，小孩独自一人的的时候要多个心眼。没想到私自行动，自以为奉行英雄主义，却落入虎口，如今在两个大人的夹击之下，肯定是难以逃出生天，真是悔恨万千啊！
“你是人贩子，我要妈妈……”既然无力抗拒，只有放声大哭，可能会压制住自己的恐惧情绪。
看着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小默，罗伯特叹息一声，招手示意那位“金老”歇坐在车尾，不管小默是否听得懂，并娓娓道来。
“我堂堂高雅魔术师，绝对不是千夫所指的人贩子。不管你是否相信，你能在那么多人的围攻下给我开那个后台的小门，我本身就对你这个小家伙有感……所以当时在混乱之中，我看到你被某个疯狂的人撞晕了，担心你被更多的人踩踏，扭头抱起你就跑往车上躲避，也算是对你的小小报答……你现在晕乎乎的，可能记不得那些场景，没关系，以后有时间你慢慢就会回想起来的。我知道你现在急于回家，找你的父母，但是请静下心来听听我的一番建议，你或许会有新的想法。”
“实不相瞒，正如那位主持人所言，我表面上是萝卜头，实际身份，我是一位真正的王子！”昏黄的白炽灯下，萝卜头脸色慎重，车内压抑的气氛更为凝重，似乎一个巨大的谜团即将解出。
仿佛为了印证“王子”话语的真实性，一旁的金老也重重的点了下头。
“我本姓爱新觉罗，是皇族直系后裔，多年以来，我的族人历经多番政治风雨，落难至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有我这一脉的存在了。”
若换作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听取了这番简单直白的自我介绍，绝对会虎躯一震，三跪九叩、誓死追随可能会谈不上，但肃然起敬之类的客气话总归要说的。可略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知晓，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象征着封建制度死亡宣言的革命，将爱新觉罗皇族威仪碾压至谷底，在随后几十年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皇族遗留下来的各脉在无数政治利益集团倾轧中苟延残喘，所谓的尊严早已荡然无存，其后人不再以此姓为至上荣耀。特别值得讽刺的是，在不久前的“十年浩劫”中，谁敢在公共场合坦言“爱新觉罗”者，必定当封建余孽狠狠批斗，一番折腾下来，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所以，这类拥有皇族血统的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发展至今，光环不再，泯然众人矣。
如果真要说“皇姓”有什么可倚仗之处，无非就是在不明所以的草根群中吹擂宣扬，然后耍点歌舞、魔术之类的小杂艺，不求其顶礼膜拜，只是以此为噱头，从他们原本干瘪的口袋中搜刮一点钱财，如此辗转各地，循环重复，勉强度日而已。
萝卜头王子估计就是这样的一个奇特却卑微的身份，自己借助着祖辈的荣耀苦苦钻营生计，在电影院好不容易唬得那群乡民自掏腰包，而个人形象却与皇族大相径庭，被误会招摇撞骗，最后仓皇而逃，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惜小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乡野稚童，头脑中所有的正规知识都是从半吊子老师那里获得，如何懂得“爱新觉罗”的历史渊源，只是对王子有点模糊的了解罢了。可是，这副尊容哪里与风度翩翩高贵典雅有丝毫挂钩之处？
小默挂着泪痕的脸轻轻扬了起来，充满狐疑地望着萝卜头。后者似乎对小默的反应迟钝有点对牛弹琴的沮丧感，两肩一耸，双手一摊，做出一个自以为魅力十足的姿势。
“落难王子，太过光鲜会惹来杀生之祸的。”萝卜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疑问，尽管不情愿，还是给出了自以为很完美的答案。
小默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目前看来，这位大叔还没有展现出恶意，还是尽早央求他把自己送回家再说。
“我想先回家……”小默嗫嚅道。
“金老，此地离黄檀镇多远了？”萝卜头没有直接答复他，反而问起了坐在车尾处的金老。
“回老爷的话，出发到现在，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快到孝恩市了！”金老毕恭毕敬的，称呼原汁原味，看来只有他对这个皇族有发自内心的敬畏之情。
孝恩市？小默听闻后大吃一惊，这是他一直听大人们津津乐道的城市，据说繁花似锦，不过离自己生活的世界及其遥远，只是偶尔梦中奢望过，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夜晚，自己却光临此地了。
“那好，金老您马上开车进城，夜深了，我们找个地方落脚。”
金老应了一声，掀开篷布，翻身下车。车外夜色如墨，凉风趁虚而入，小默双臂抱着头，眼里蕴含着泪水，巨大的委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车已经隆隆启动，像一尊钢爪，撕裂夜的沉静。不远处的城市隐约闪烁几点星火，呈网状分布，构成了一张恶魔般的大嘴，等待着卑微命运的个体自投罗网，尽情吞噬。
“那么，接下来，谈谈你更感兴趣的事情！”萝卜头靠着木箱，稍微舒展了一下肩膀。
小默本以为回家无望，听了这句话后猛一抬头，光采从眼睛细缝处直射而出，昏暗的车棚仿佛亮堂了些许。
萝卜头磁性般的声音又响起：“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在落魄之中，但也有自己的求生之道，那就是——魔术。”
“魔术是用来表演的，讨得了观众的喜欢，生活才能有保证。越是新奇的魔术越能吸引观众，所以，想要过美好的生活，魔术师就得不断研究出新的魔术。你看看身边的这些玩意儿，都是我表演魔术时需要的道具。”萝卜头顺手摸了摸他倚靠的那口大箱子，有些自豪般的炫耀，“这么多年以来，我自创的近景和舞台魔术都不下二十种，我的表演舞台遍布大江南北……”
“可惜的是，我风餐露宿多年，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近来胸闷头昏，时常有眩晕的迹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恐慌连连，如果在有生之年不能找一个极有天赋的徒弟来继承我的高超技艺，我一旦在舞台上倒下，可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可不是随便从街上拉出一人，就有学魔术的天分。想学好魔术，耐心、灵活、智慧等因素缺一不可，但是这种人简直是万里挑一啊。”萝卜头悲天悯人般叹了一口气，眼神随意朝小默扫视一番，似乎在等待后者的反应。
小默内心本来就忐忑不安，又似懂非懂地听了他这一番话，有点同情的意味在内了。
“那……学习魔术到底能有哪些好处呢？”其声音细微，但是还是被萝卜头捕捉到了。
“你问对了，好处多得是！这就是其中之一！”
顺着声音，小默愕然看到萝卜头的右手握成拳头，直面呈现在他眼前，随后五指缓缓展开，手掌中间赫然出现一个小蒙古包形状的棕色物体，虽然有点皱巴巴了，但散发着淡淡的及其好闻的麦香味，小默舔了舔嘴角，眼睛顿时离不开了。
“没错，这也是魔术，但面包是真的，你在车上这么久，肯定饿了吧，拿去吃！”
小默毫不客气地抓起面包就吃，毫不介意面包屑纷纷下落。跟所有孤陋寡闻的乡野小孩一样，但闻其名，不曾品尝。他早已饥肠辘辘，又是第一次啃食面包，姿态狼狈，也是理所当然了。
连小默自己都不清楚，对这位络腮胡大叔的隔阂慢慢消于无形开始于何时。可能是对这位落魄绅士的同情，也许还有在陌生环境的恐怖不安中夹杂的依赖感，更有对未知而神奇魔术的好奇和期待，反而对父母的牵挂被深深地隐藏着了。
“魔术千变万化，只要你深入其中，就能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无穷魅力。”在阴影处的那对眼睛如同饿鹰捕蛇，精芒四射，语气更具有蛊惑力，“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魔术师道具准备齐全，天下万物，皆可变幻。”
萝卜头这句话明显夸大其辞了，魔术即使再怎么变幻莫测，只是在视觉上给观众无限的冲击力罢了，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下，归根结底还是以假乱真而已。假的始终是假的，鱼目混珠难免有识破之时，离变幻天下万物这种大目标太过遥远——这是每个魔术师的基本常识。可怜的小默，从一开始就没有接收科学到正统的魔术理念，反而被灌输的是癫狂虚幻的外行之术，他头脑中储存的点点可怜的想象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扩散开了，大面积的空白不断浮现，空间浩瀚无际，是等着被迫容纳还是自发诞生更新奇的想象世界，是福是祸，一时难以预知了。
不过，从这一刻起，小默认为，他的世界会因魔术开始五彩斑斓。
“我想学，可以吗？”小默挣扎良久，终于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
“你呀，身材孱弱，面相朴实……不过，如此骨骼清奇的孩子，魔术之道非你莫属！”萝卜头况，小默既然认了这位看似亲切的师傅，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一时间车外机器轰鸣声、车内师徒交流声混为一体，随着车身震荡，倒也其乐融融，仿佛一段师徒佳话就此诞生。
让萝卜头忽略的是，小默的拜师礼节如此娴熟自如，如同之前演习过一番。不过魔术师沉浸在初有爱徒的狂喜之中，遗忘此细节乃是自然。但小默心中肯定泛起过嘀咕：为何拜师都需要这般奇怪？我的那位祖伯父当初为了纠正我的拜师礼节，可费了好大的工夫，记得当时他老人家鼻子都气歪了。
夜风侵染露草，秋虫呖啼荒原。在这个平凡的深夜，一驾由拖拉机改装的碰碰车歪歪斜斜地扭进了古城孝恩。